第4章  罚跪

呆呆看着在光线下飞舞的尘埃,燕台不知道怎样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说丧气,似乎太单薄;说心死,似乎又太夸张。任谁尝到到失败的苦果,都难免泄气,更何况经历过一场痛苦的刑罚,她现在想起那可恶的鸨母也忍不住心惊胆战。
燕台自认并不是一个十分坚毅或聪明的人,她并没有看过多少陷阱与谎言,也迷惑于礼貌的说辞与真情实意,看人总先入为主地认为对方是个好人,直到恶兽露出獠牙才想起防御。她看过许多市面上的穿越小说,十分疑惑为何主角们总有如此的胆量或坚定,事事胸有成竹。燕台认为自己称不上勇敢,甚至足够软弱。
乍然来到另一个时代,本就让人惶然,若是全然陌生,说不定还可以破而后立,可来到一个看似了解实则全然不知的时代,难免让人心不够坚固。就好似在异国他乡听到乡音,虽未近乡,却难免情怯。
飞尘东躲西藏,让人想起丛林中的雀鸟,鸣啼交织成网,却让人难以捕捉身影。实在让人烦闷。燕台短短的十九年里,尚未遇见过如此大的危机,可更让人头痛的是,这意味着面对问题再没有人能够帮她解决。这并不是说燕台是社会新闻里需要父母“保姆”跟读的学生或者身无长技只会啃老的年轻人,倘若在以前,无论是什么样的难题,她的背后都有父母,似乎总有一条退路,无论朋友亲人,总有人陪她站在同一边。
可如今,她面对的难题处于一个新的时空,她的家、她的朋友……和她关联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她对这个世界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孤儿尚且熟悉乱世的生存之道,课本上那些令人敬仰的人物却并不能帮她。
她是无根之萍,没有谁会无条件地站在她身后,她比所有人都要少一条退路。
燕台文科不错,上课也很认真,乱七八糟的书读过不少,清楚这段历史的发展,也有一些超出这个时代的知识,但那些都不是什么能改变整个时代的能力。
她总不能叫妓院老板去卖化工用品,领家的绝不可能听她的鬼话不说,文科生高考完还能记得化学书上的几条公式就不错了,毕竟现代人又不用从怎样制造手机学起;她知道建国后封闭妓院、改造妓女的运动,离燕台到的年代尚且有十分遥远的距离,难道这么长的时间她都要在妓院度过?她能忍耐没日没夜地出卖身体、被践踏侮辱吗?
就算她能忍耐,运气好,在战乱和病痛中侥幸未死,可这之后,她还是她吗?等到她回到现代,又该如何自处?
生命、情感、身体……在燕台所经受的教育里,这些都是无价的东西,这套观念一旦破碎,就难以弥合。
燕台并不想死,妓院老板不会允许自己花钱买来的货物白白折损,而她也不想再了解在这个贩卖人口合法的时代,有多少种不用死、也能折磨人的方法。于是,出卖身体似乎势在必行。
惨白的阳光并没有照亮燕台的内心,前路黯淡无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办法,阳光的到来不仅没能改变什么,反倒让燕台感到自己被轻慢了,这是嘲笑,或者一耳光。
太阳的温度能把靠近的东西烧得渣也不剩,燕台希望自己能到太阳上去,人活着才会有烦恼。
我至少比死人多一条命。燕台自我安慰,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乐观。
她的螳臂尚且不能当车,就别提小乞丐这小胳膊小腿了。个人面对客观世界似乎总是如此无助,燕台只能给自己多做些心理建设。
然而,无论多少的心理建设,燕台还是免不了被阴郁的底色淹没。
——
许是阴郁的情绪流露得实在太明显,外人也轻易看得出燕台的不同。
朝云来领燕台时,多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领家的良心是可以大胆等于没有的,给燕台一晚上时间养伤已经是看在窑子大门口供的佛像的面子上,大发慈悲,至于等到伤好,恐怕菩萨佛祖也不同意。
燕台也是今天才第一次知道窑子里头供着一尊佛像,她实在难以把窑子和佛祖联系起来。
燕台:“领家……居然还信佛?”她不禁想起一个词——佛口蛇心。
朝云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震惊:“佑财消灾。”
“啊……嗯。”原来如此,燕台恍然,她还真以为老板是什么虔诚的善男信女,已然开始怀疑这两天看见的那个残暴不仁的老鸨到底是她的幻觉,还是鬼上身了,心想若是自己帮她驱鬼能不能把自己放了,哪知竟是这种理由,害她空欢喜一场!
这两者不仅沾不上边,就瞅着领家老板对窑子里姑娘的态度,要真有神仙菩萨,非得给气死,至于佑财消灾,就更不可能。
朝云:“生意人。”
和燕台不同,朝云从前就见过许多商人在家中供奉神像,更有甚者,道、佛乃至最近流行泰西的基督,只要是神,都请一尊塑像回家,都塑得着金戴银,珠络玉佩,供上猪鱼糕果,每日必沐浴焚香、上香敬拜,不过是尊死物,过得却比大多数活人要好。
燕台打量着这尊安然端坐在腌臜之地的佛像,它面前供着酒肉,比燕台在家平常吃的都好。
她震惊之余,一种荒谬之感顿生。可转念一想,从古至今,信佛信神的那么多,可人祸也没少,西方这样宗教思想浓厚的地区以前就更不必说了,不信教才奇怪。人可以向善,也能为恶,神佛只不过是人寄托所求所想的一个标志。
“快走吧。”朝云催促还在端详佛像的燕台。
燕台被打怕了,想起领家的手中那条鞭子就心惊胆战,怕去晚了挨罚,也不敢再磨蹭。
两人来到妓女们平日住的院子,院子不大,一个堂屋,几间屋子加上一个伙房。燕台刚在门口还没看见,一进来就惊着了,院子里跪了一群人。
燕台仔细一看,全是女人,再一打量,从人群中看见几张有印象的脸——都是之前在窑子里看见过的——跪着的全是妓院里的姑娘。
燕台奇怪,有些惶惶然,快走几步跟上朝云,也不敢出大气,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朝云没说话,只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下,对燕台道:“拿搓衣板。”
“啊……哦、哦。”燕台一愣,那头朝云已经拿起搓衣板走了,赶忙学着朝云的样子拿起墙边的搓衣板跟上去,“怎么回事?”
“挨罚。”朝云走到人群最后,放下搓衣板和其他人一样跪好,看这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昨晚逃跑。”
燕台大惊:“因为我?她不是已经打过我了吗?”燕台跪下去的时候一急,压到了骨头,凹凸不平的搓衣面一层一层地突进膝盖的皮肤里,她整张脸皱成一团。
朝云对这样的反应习以为常,看都没看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都生意不好,要跪;都生意好,要跪;一人向客人求救,全都要跪;一人逃跑,全都要跪。”
“……”燕台瞪大了眼,咽了咽口水,“还连坐?”她在朝云冷漠的反应吓收拾好自己那点现代人对人性低估的侥幸心理,不打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一样对各种磨人的手段表示惊讶,反而追求实际:“要跪多久?”
朝云:“跪到明天早上。”
燕台简直活见鬼了,她抬头看了眼大亮的天,太阳还没走到正中。燕台低头,试图从朝云的脸上看出这是一个玩笑。
“那吃饭呢?”燕台期待地问。
吃饭的时候总不用跪吧?
朝云:“今天没饭吃。”
好家伙。
无情打破幻想的同时,又给她带来一个坏消息。燕台从昨晚开始就没吃饭,加上逃跑和后面的一通折腾,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想起从前老是因为睡过头两餐做一餐吃的自己。
腐朽!堕落!身在福中不知福!
兴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失望,惨得让人于心不忍,朝云开口道:“在你逃跑之后,还人向客人求助,本来也要罚,但两件事撞在一起,领家的要做生意,所以只罚一次。”
这话说的……燕台想起朝云之前那一通怒言,一时不知道朝云是在安慰,还是在嘲讽她。
尤其是朝云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就更微妙了。
猜不出朝云心思的燕台索性不再囿于两人的谈话,收回目光,借着位置,打量院子里的姑娘。
姑娘不多,十几二十来个。燕台本来还以为一个妓院应该起码有几百个妓女,看来并不是如此,起码不是所有妓院如此,嫖客想必也没有她想象的多。
她转念一想,也是,现代人口多,经济水平也高。可这时候国内人口虽然比外国多,但比之后世,还是小巫见大巫,十几个人已经算很多了,昨天尚香把她领去见鸨母时也同她说过一些妓女间的“常识”,来一次妓院所需的钱并不少,就算三四等的窑子,喝个茶都要一块大洋,这对小有资产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不说穷人,对普通人都是一笔大钱,哪来的那么多人能负担得起?
更何况这时节不像燕台生活的时代,穷人遍地都是,就连三四等的妓女也是穷人,卖身得来的钱都被领家老板收走,就算一天接客接得连裤子都提不上,也不过只挣得一两口饭吃。
被领家老板欺压的妓女,和被工厂老板剥削的工人,也不知是谁更可怜。
——
第四章·完
作者有话说
    燕台这个性格,想惨都惨不起来的亚子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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