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颓圮

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对,等到此刻细看,燕台才察出些不对来。
就燕台前几日所见,这妓院的姑娘,除了尚香,大多细胳膊细腿,身材偏瘦,那样的瘦并不是后人所追求的苗条匀称,而是极不健康的瘦,脸上涂了脂粉看不出,可露出来的手臂却能看出她们身体的不健康,大约像尚香之前告诉她的,三四等的妓女伙食不好之故。
小乞丐的眼睛很利,一眼就看到许多姑娘的身上有伤,要是燕台从前的眼睛,只怕能看清自己的前两个人就不错。
有些被挡住的看不到,其余人的脖颈、手臂、脚踝这些没被衣服遮住的地方,都有些不一而足的伤痕。多是青青紫紫的瘀血痕迹和一些划伤,燕台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熟悉,过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那是铁丝端口的划痕——燕台身上就有还没有痊愈的伤口。剩下还有一种伤口,燕台就不知道了,黑漆漆的痂,一连一片,甚至有或方或圆的形状,直直露出来,看得实在有些吓人。
仿佛是一堆虫子挤在一起,扭曲成的斑块。燕台拧起眉头,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从后面看,没有了面部与装饰干扰判断,最能看出一个人身姿上细微的不对和差异。许多姑娘的跪姿都有些歪斜,还有受伤和腿脚不便的。
膝盖上的胀痛蜗牛爬步般传递到燕台脑中,她微微活动僵硬的脖子,开始看背影猜长相,打发时间,减少自己心中想到膝盖不适的次数。
她不求准确,也不纠结于她们的长相,只顾着打发时间,时不时走走神,因为背影留给人无限的遐想空间,燕台天马行空地散发想象,于是几乎每个人都长着一副她喜欢的漂亮模样。她玩得不亦乐乎,甚至忍不住露出笑容。
一旁的朝云,不知道是没看见她那副傻样,还是看见了懒得搭理她,总之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
朝云一动不动地跪着,身形又正又稳,没有半点晃动,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丝余光都未泄露。这样的朝云,燕台是瞧都不太敢瞧一眼,看起来就很难惹的模样。
真厉害。燕台动了动并拢的膝盖。
膝盖处皮肉又薄又少,跪下来时,骨头似乎被从筋肉中抽离出来,直挺挺地面对钝器的尖端,然而神经还在,附在坚实又脆弱的骨质上。
兴许是因为出神,燕台盯着一个人太久,对方察觉到她的视线,便稍稍偏过身子,露出半张苍白的脸。这张脸没有涂抹任何脂粉,说不上只漂亮,甚至只能称为寡淡,但却十分的白,白得醒目,白得吓人,白得像个病人,让燕台想起刚上完腻子粉的空屋子,孤零零地立在人群里,里头包裹着灰色的心。
燕台记得这个女人,就是那位在她逃跑的那一晚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姑娘,朝云说她叫丹霜。
丹霜。
确实肤白如霜。燕台遗憾地暗想:“我怎么没有这么白的皮肤?”,过一会,又想:“现在我就是小乞丐,小乞丐就是我,小乞丐的皮肤比我以前的白多了,知足常乐,不想了。”她又满意起来。
脑子里的想法正如脱缰野马在原野上驰骋狂奔,燕台眼帘内,丹霜看着她的目光倏地凶狠起来,那样敌视的神色让燕台唇边刚扬起一个角的嘴唇僵住了。
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燕台百思不得其解,本就被阴郁刷上底色的心情愈发沉重,她流露出一丝伤心。
她从来没有这样,对一个人释放善意后,不仅没有使对方感到亲切,反而遭到对方的违抗。
在她短暂人生的大多数生长环境中,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释放善意,对方通常都会付给你同等的态度。
等燕台回过神,丹霜已经回过头去,刚才那阴冷的一瞥好像只是个幻觉。然而,燕台知道,那不是幻觉。
太阳正午高悬,春末的日头已有些毒了,又没有吃饭,许多人开始撑不住。燕台微微一偏头,躲开了差点流进眼里的汗。
她眯着眼看向众人前的堂屋,领家老板应该坐在里面,可现在,她一点出来的迹象都没有。
还不出来吗?
这不仅是燕台的心声,还是所有人的心声。
还不出来吗?
就算是出来打骂,也比干干跪在这儿好,硬生生地消磨时间实在是太难熬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听到了她们的呼声,或者窑子门口那尊佛象这么多年终于第一次显灵了,燕台最讨厌的老巫婆在千呼万唤下终于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了。
妇人打了个哈欠,她才睡醒。双手交叉,抱臂于胸前,她挑挑眉毛,配上她的吊梢眼,就把她显得更刻薄了,领家的眼珠子看着跪着的妓女们咕噜转。伙计瞧见她出来,赶忙拿着棍棒、铁丝之类的东西凑上去赔笑。
反应之迅速,笑容之谄媚,乃燕台平生之仅见。
真是人才。姑娘们去卖笑大多是被逼迫,心不甘情不愿,脸上带笑,暗中垂泪。这伙计看起来倒是很乐意同妓院里姑娘们抢生意的意思,十万分之心甘情愿。
“昨儿有两个小丫头片子想逃跑。”领家的眼睛一扫,底下的姑娘噤若寒蝉,“一个个的,胆子都不小,一个翻墙,一个找客人。”
“说不去也不嫌丢人,都卖身下店了,一个个残花败柳,还逃跑,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领家从伙计手里提着的铁桶里抽出一把烫得火红的铁烙,看也不看就往姑娘身上按,一按就是刚才燕台认不出的伤痕。被烫的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惨叫一声,疼得在地上打滚。旁边几个妓女也慌了神,有想帮孩子的,有害怕下一个轮到自己的,有人吓得愣住……已经有人哭了起来。
伙计帮腔:“就是,你们也配?我呸!”
“你们说说,我不应该罚你们吗?你们这些生来的下贱胚子,还能出到哪去?”妇人拿起棍子,揪出一个姑娘,扒开她的衣服就打,婴儿手臂粗的铁棍子,打一下问一下:“妈难道不该打你?”
一棍子下去去了人半条命,第一个被打的姑娘一边哭一边求饶:“妈……妈,别打了、别打了……”她瑟缩着要躲,伙计看见了赶忙上前一脚,把人揣到鸨母脚下,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贱人,当家的打你,你还敢躲?”说完也不停手,往前走几步,拖出一个吓愣的妓女就开始拳打脚踢。
这混账东西……
燕台脸色苍白,攥紧拳,指节发白,她的视线钉在那伙计身上,伙计还在狐假虎威打骂姑娘,没看见她。忽然,手腕一重,一片温热而柔软的肌肤贴上了她的手,死死扣住燕台的手腕,燕台侧首,朝云看着她,眸子深深的,里面装着那些之前燕台看不懂的东西。
朝云幅度极小地摇头。
不行。
没用。
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晴天霹雳,燕台一怔,仿佛置身数九寒冬,全身发起抖来。
对啊,她们这次的灾难本就是她惹出来的,她已经吃了一次败仗,现在所有人都陪着她一道受罚,她还不学乖吗?她冲上去不过又惹一桩祸事,供那狠毒的鸨母再寻一个机会,在这群苦命人身上再一次施加残酷的磨折罢了。
妓女的哭叫声从前面传来,不知道是第几个人了,铁棍击打血肉,发出沉闷的声响,鸨母还在笑:“别怪不疼你们,妓女是摇钱树,打才听话,打才开花。”
声音遥远得好像是从另一时空传来的,好像灵魂和身躯的距离,好像她和这个世界的距离。
燕台好像一下子卸了力气,整个骨肉都被抽出,血水涌出,皮囊顷刻颓圮。
阴郁的窒息再一次缠上她的脖颈。这一次,它像杀死一只蝼蚁那样轻易地剖开她的胸膛,撕开骨肉,剜出血淋淋的心脏,它捧着年轻的、还在跳动的、满怀希望的心脏窃窃低笑,它把这新鲜的心脏吞吃掉,扭断了燕台的脖颈。
先是一滴眼泪,这是开始的讯号,紧接着,泪水争先恐后地用了出来,燕台的泪水浇湿了小乞丐尚且年幼的脸庞。燕台面朝大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什么教育、什么价值……燕台什么都不想要了。没用,没有用。不一样又能怎样?见识过先进的科技又怎样?
一人之力,匹之百人尚且不敌,更何况还有千人万人,无数的、不计其数的人都站在你的反面。
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她茫茫然地想,丹霜的眼神、被打者的惨状一一印在心头。她想起自己的逃跑,想起她们身上那些青青紫紫的伤口……领家和伙计还在前头叫嚣,可燕台只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被一寸寸敲碎了,痛得让人看不清眼前的土地。
胃里一阵翻滚,她呕了几下,空荡荡的胃袋并没有什么存货能涌出,只有眼泪寂寞地落下。
泪水浇灌在孕育了无数儿女又埋葬了无数儿女的土地上,不过一夜就会消失,就像洒在这片土地上的鲜血,等到明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对不起。”她呜咽出几个模糊的字。
朝云只握住她的手。
——
第五章·完
作者有话说
    啊,我怎么又写成这样qwq本来燕台要后面才崩溃的,结果写着写着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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