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出路

“我们一个都出不去,全都得死在这儿!”
尖利的嘶吼像一把钝刀,日夜不休地在燕台的神经上割磨,直到她睁开眼。
燕台摸了把后背,衣裳被冷汗浸透。其他人还没醒,空气里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她擦了擦头上和颊边的汗,夏日里的北城,热得鬼都不敢出门,屋里又蒸笼似的,一觉得把人闷死。
不知是屋子里的气压所迫,还是残梦的阴翳,直让人胸闷气短,燕台于是起身到外边去透透气。
此时天色泛白,太阳却还没出来,估摸着也就四五点。
树叶沙沙作响,有风。
燕台没有找地方坐下,平日就没什么活动的空间,她想慢慢走走,也许能舒缓一下刚从噩梦中挣脱出来的内心,顺便厘清思绪。
初夏的晨风还眷恋着一丝春日的温柔,很是舒爽。石缝间的新绿早已郁郁蓊蓊,侵占了所有仍有余裕喘息的疤缝,很是生机茁壮。燕台用鞋面碰了碰青青纤叶,剔透的露珠顺势从毛茸茸的叶面滚落,在灰布上烙下一个深色的印。
老巫婆认识警局的人,朝云之前也说过这话,燕台当时以为只是个小警察,可现在看来,恐怕还有点职权,这个年代的警察机关恐怕也不讲究什么“警民一家亲”,对于普通人,这实在是个不小的麻烦。
想要真正地自由,不仅要逃出妓院,还要逃过追捕,逃出北城。
北城作为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规模和人口自不必说,底层多而乱,规矩比乱麻还要难以厘清,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况且她们没有一个是本地人,出去没人指路,恐怕连城门都找不着。
这些还是远的,当务之急是怎么出去。
她昂首,初阳在看不见的远处探出一角,苍苍天空泛出青色。天空是辽远无际的,然而,囿于这方寸院墙,目力被困,自然看不见骄阳初升、苍鹰翱翔,也永远不会知道自由。
这小小一方院落,并无什么机关暗道,一眼便到头,唯一出入之口就在张氏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人偷溜出去已然是极难,更遑论一群人瞒天过海,简直痴人说梦。
还有一条路是窑子的后门,可也有人把守,她们和守门的人又没有关系,对方疯了才会放她们过去……
灵光一闪而过。
不,不,谁说没有关系?
燕台无声地弯起唇,她想起昨夜窥探到的那场幽会。
他不放陌生人过去,那情人呢?那扇门真有那么牢不可破吗?
一个想法如嫩芽破土——策反。
找出幽会的姑娘。要是她自己要从妓院逃走,情郎难道还报给领家老板不成?她们又为什么不能过去呢?
对,从后院走。
可所有的姑娘一齐走,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又怎么才能确保每个人都来得及逃出去?譬如小红,一个裹脚的女人,根本跑不起来……
不能一起走。
分开走要怎么分?要知道,现在只有丹霜和朝云了解她的想法,朝云不参与,丹霜还拒绝和她合作……说得难听点,燕台目前的所有打算都是一厢情愿,根本没有得到诸位当事人姐妹的认可。
想到这儿,她顿感沮丧,心道:“要是像那些小说一般,有什么密道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好了。”
燕台走到墙根下,手指在墙面摩挲,不自觉地用力按压石砖。
“咔嚓”。
几不可闻的摩擦声惊动了燕台,原本一派清澈的心池浑浊不堪。因为出神而显得散漫的面容倏地严肃起来,乌黑的瞳仁中漫出一些不可置信的喜悦。燕台直起身,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手指触碰的砖块,用力按压,感到收底的松动,她眼中的喜悦逐渐踏实下来。随着手指的四处摸索,她发现,有问题的地方不止这一处。最后,确定墙角的砖块尤为松动,圈起来大概够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爬过去,有机可趁。其他地方就比较坚固了。
燕台捏着下颌,边走动边思考。
这算是意外之喜。
只是,怎么利用,日后慢慢打算。
又一个要考虑的问题摆在面前。只是,燕台这次没再愁眉苦脸,总归是多了一个可以出去的途径,大好事,怎么也该高兴。
不知不觉,脚下的影子越发深了。思绪流转,燕台心下打定主意,抬头仰望,天空一派湛蓝,就算在院子里也能觑到太阳的针芒,热流氤氲,蝉鸣大噪。她胸腔里揣着一团火,转身回房,每一跳都映在她的步伐上。
——
朝云看得很仔细,认真得像在看什么名著经典。燕台不自在道:“看我干嘛?”
朝云:“奇怪。”
燕台:“奇怪什么?”
朝云没有回答。
依着她对燕台平日里的了解,经过昨日之事,燕台那软得不像人该有的心肠早就该受不了,郁郁寡欢了。
燕台之多愁善感,实乃朝云平生仅见,断断不该是一个乞丐该有的。穷人的命不值钱,街头巷尾,冻死饿死的人不胜枚举,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人,大多饱尝饥饿、疾病和疼痛,都有离死亡只有一墙之隔的经历。这样的人,心肠如何能不冷硬?又不是有钱人家娇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不识人间疾苦。这样的怪异之处,似乎只有鬼神能够解释了,可街谈巷说里厉鬼都是怨气冲天,只想要生啖人肉,怎么会有慈悲心肠?难道这厉鬼也觉得人世太苦?
再没有她这样,听段往事、见个死人就难以释怀的。
既然她如今没有愁眉不展,燕台要么想到了应对之法,要么能够面对此种现象,亦或者两者都有。不论是哪种,朝云都惊异她似乎不止虚长年岁,不再是个孩童了。
燕台还未察觉朝云居然猜出了关于她来历的几近正确的答案,她还一头扎在出逃大业,她们中既然没有红拂女,老巫婆也不可能是杨素不了了之,逃跑还得一步步精打细算。
老巫婆失信在先,难有姑娘们信她。可算来算去,最着急的,还是兰香、凤仙和丹霜。丹霜是不可能劝动的,只能在兰香和凤仙间做选择。凤仙是鸨母一手养大的,很亲近领家,瞧着高不可攀,实在性子单纯,对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一概不知,燕台首先就排除了她,选择兰香。
朝云曾经说过,兰香是十几岁时被卖进来的,哭闹逃跑,燕台做过没做过的事,她当年都做过;后来成了头牌,也拼命攒钱、和客人发展关系,每月都来找朝云,并不愿终身在这儿淫窟里混事。可兰香是个精明的人,领家干的事瞒不过她,她早早就为了自己和凤仙离开妓院做打算,领家的贪欲无疑是她前路巨大的阻碍,倘若不另寻他法,下一次,首当其冲的就是兰香。
打定主意,燕台就不那么没底,有了目标就知道了方向。
两个姑娘正说着话,一个靠着廊柱,一个站在台阶下,叽叽咕咕的。
“英生、月眉。”燕台笑嘻嘻地打招呼,她跳上台阶,“聊什么呢?”
英生:“我刚刚从妈妈那过来,偷偷听见她说要买人。”
“买人?”燕台眨眨眼,想起街上背后插着草叶被出售的孩子,碎片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正常,“她要上街买吗?”
“我听说她这次要买个大点儿的,能直接接客的,”英生摇头:“会有拐子上门。”
燕台估摸着大概是为了填补秋桂和曲云的空白,一下子没了两个妓女,生意多少还是会有影响。她呢喃了几遍“拐子”二字,和两人打了声招呼,抬脚进去了。
也不知道,这次又是哪个可怜的女孩沦落魔窟,可叹。
万艳正好在里面,小红和丹霜都不在,兴许在里边睡觉。万艳见她来,惊诧道:“这么快?”
燕台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她俩还要再擦一回,是药没了。”万艳给她的是上回快用完的那罐药。
“没事,我这儿还有。”万艳也不见怪,她从裙角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燕台瞪直了眼,呆呆地接过药,好半晌,她才如梦初醒,把手里空空如也的小瓷罐还给对方。万艳摆摆手,没接。
“对了,我还有事问你。”燕台开口,“我刚听英生和月眉说,她要买新人进来。”
万艳点头:“本来前头进来过一批,就是你、秋桂和小梅,哪晓得秋桂来不久就死了,还折了一个曲云。凤仙和兰香已经二十一二了,丹霜、朝云和我也都十八九,再过几年,攒不够钱赎身,年老色衰,恐怕要被卖到更下等的妓院,她到时候再买人,就撑不起门面了。”
燕台咋舌,心道这生涯短得快赶上专业竞技比赛选手。不过,人家那是正经工作,她们这就算了,没有退休保险和其他出路,加上各种疾病,命都朝不保夕。
她告别了万艳,带着一身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小隔门撞上正回来的兰香和凤仙。
“你这丫头,怎么闷着头走?”兰香看了眼身后,笑,“小心撞上妈妈,打你一顿。”
这还真有可能!燕台想到后果,悚然一惊,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她搓了搓皮肤,将这些甩到脑后,嬉皮笑脸地挽住兰香的手臂:“好兰香,我下回在也不敢了。”正说着,她余光瞄到凤仙脖颈处的一点红色,又看两人都没反应,纳闷道,“凤仙,你受伤了?”
凤仙不明所以地顺着她目光低头,一瞧,嘴角微微弯一弯,又抿直:“小声点,这是挂坠,有个客人送给我的。”
“哦——”燕台夸张地点点头。
“嘘!”凤仙按住她乱动的脑袋,“小心被妈发现,好不容易才瞒过的。”
燕台拿下她的手,道:“你先进去,我有话和兰香说。”
凤仙看了她俩一眼,走了。
看着凤仙进了屋门,兰香才笑眯眯地问:“好啦,神神秘秘,说罢,找我做什么?”
燕台没有立即说出自己的来意,低头想了一会儿,才问:“兰香,你想逃出去吗?”
兰香漫不经心的神色蓦地幽深,包含着谨慎和审视,刺向燕台。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她的声音才在空中响起:“什么意思?”
燕台没有丝毫胆怯,但也没有让自己显得更强势,她假装不知自己说了多么惊天的一句话:“字面意思。”
兰香:“我再过段时间就攒够赎身钱了,为什么要逃?”
燕台:“你知道她收了钱不会放人的。”
兰香确定:“朝云告诉你的。”
燕台见她不否认,再接再厉抛出橄榄枝:“反正她不放人,不如我们一起逃出去。去别的地方,世道这么乱,谁知道我们原来是干嘛的,怎么样?”
兰香定定看着她,好半晌,她摸摸燕台的发顶,冲她笑了笑。似喜非喜,既悲切又欣慰。
直到她离开,燕台都没想明白那笑里的含义。
——
第二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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