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片断

低缓起伏的鼾声从身畔酣睡的巨兽鼻中传出,客人睡着了。梦境织成的柔幔笼罩大地,整座北城都成为它囊中之物。
窑子里只听得到夏虫的微弱鸣叫和风偶尔的驻守。炎炎夏夜,自然也少不了蚊蝇,夏蚊成雷,嗡鸣若雷霆。
燕台被蚊子扰得不胜其烦,她的身体累极了,就像是不眠不休在险山恶水中跋涉了几天的人,一沾到床就陷进梦里。可她的脑子清醒得发疼,思绪四处奔逃,小荷的尖角要破开淤泥,脑中的思绪就试图撕裂身体的束缚。
木床承载着她石柱般的四肢和躯干,朝云昨日清晨的话却一次又一次在她脑中回荡。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丝微弱的神情,都重复到烂熟于心。
在对话的末尾,朝云问了燕台一个她现在仍觉得奇怪的问题。这是个旧问题。在丹霜和燕台谈话后,朝云也曾问过,问题本身并没有奇怪之处,奇怪的是朝云提问的时机。
她在说完自己帮助兰香和丹霜逃跑后,开口问燕台:“你现在还想出去吗?”
这实在太割裂了。
燕台原以为,朝云为兰香的计划提供帮助,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表明朝云其实并没有她之前所表现的对出逃行为的绝望。可这个提问告诉她,朝云真实的意图并不如她所想。
两个举动传达的意义竟然互相对立。
这座矛盾交织的迷宫困住了燕台。如果,朝云觉得兰香逃离牢笼的设想是无法实现的,那她为什么要施以援手呢?朝云不是个善心泛滥的人,她不会朝无用功施舍半点怜悯。在这方面,燕台与她相比,倒似个时髦多情的女郎,但凡见个人都要抛个媚眼。
“你为什么这么问?我以为你已经想清楚,燃起希望,要出去了。”
朝云避而不答:“你还是要出去吗?”她像是个选定了方向一路疾驰,却在本以为正确的选择上遇到了另一个岔路的老人,考虑着前方将出现的危机,在前进和后退两个岌岌可危的山崖间摇摆不定。
“要。”时隔两个月,燕台再次用一模一样的答案回答了一模一样的问题。年轻人的想法总是一天一换,她说的这个念头却不染。
听了这个回答之后,朝云眉目中流露的纠缠更甚,眉头高高堆积起来,她已经做出了部分决定,可这个决定能否实行,要由还举棋不定的内容审判。现在,它要上犹豫的法庭了:“一个人?”
“全部。”这次回答得比上个问题更快。
决定轰然倒塌。
“痴心妄想。”朝云评价。她又成了往常那个冷酷吝言的朝云。可她本人并没有话语的坚定,泉眼的热流破开冰面,湖底的藻荇都浮出水面,柔柔招摇。她的眼神,除了无奈,还潜藏着一点欣喜和释然,心忻然悦。这句轻飘飘的评价空有其形。
这个世界的生活始终不能彻底磨灭燕台心里的那套秩序,也因此,她表现出一种挥之不去的异样。其他人恐怕会忽略甚至根本察觉不出这丝异样,朝云却不会,她在某些方面敏锐得可怕。
她正需要异样。
她或许可以是一把钥匙。
她必须是一把钥匙。
朝云并没有被心中久别重逢的心绪冲昏头脑,她很冷静,也继续十分冷静地给燕台泼冷水:“不行的。”
燕台的心情随着对话内容的转变而或攀升或跌落,在朝云说出这句老生常谈的丧气话时,顿时忍不住开口:“我……”
朝云不紧不慢地补了句:“他们活着,就不可能。”
八个字话音未落,燕台一愣,脚下趔趄。她很清楚“他们是谁”。这句话的潜台词……燕台慢慢瞪圆了眼,小乞丐的眼睛本就不小,水湿过的黑葡萄似的,此时简直是一只被吓住的小狗。燕台的目光仔细搜查过朝云面容的每一寸,试图从她的任何一个微表情中理解出开玩笑的意思。
很可惜,燕台失败了。
朝云说真的。
都说丹霜狠,其实朝云才狠。燕台毫不怀疑,如果有希望,朝云会没有半点犹豫地把罪魁祸首杀掉。
在她的记忆里,朝云好像从没有怕过什么,她装作一根木头,就连张氏的打骂也不曾让朝云多眨几下眼。其实仔细计较,丹霜这点也和朝云很像。
朝云说的好像没错,又好像有点不对。燕台知道,这个时代所有黑暗往事的源头,不过是这落后的制度和思想。然而,人力实乃有限,穷极所学也未必能完成如此恢弘伟业。人生如蜉蝣,稍纵即逝,不可语冰的夏虫只能看见眼前的生活,比起远在天边的伟业,身边的人就牵扯她全部的心神,现实告诉她,黑暗的直接恶首更亟待解决。
然而……
她想起那具血泊里的男尸,想起他生前的模样,心里的框架疯狂地朝大脑发出拒绝的信号。
燕台侧首看了眼身旁的嫖客。是案发现场躲在她身后说他比较安心的那位。她想象是他是那具尸体,又在尸体的同样位置和行为上放置了其他人的脸。
不行啊。
纷繁的思绪在暗夜中四散开来,它们消弭于夜色,逃逸到空旷的原野。
——
催走了客,妓女们一道回往住处。
北城街上的行人好像永远也不会少。那些黝黑的脸庞,那些华贵的衣裳……无论是这座城市里的哪一类人,似乎从来没有半点损耗,枯萎的花瓣逝去后,总有新花一簇簇地填补空白。
街上的乞丐变多了。她从或魁伟或娇美的身躯之间的缝隙,看见抱着孩子痛哭的女人,看见东窜西跳的叫花子,看见破碗后伶仃死去的小小残躯……
这个年代,繁华美丽,不是谎话;尸横遍野,也不是谎话。
她在心上怀着那具小小的尸体回去,一进门,就碰上专门来堵她的春花。
春花既不是来势汹汹,也没有和蔼可亲,她问:“英生是去找过你了吗?”
“找我?”燕台茫然了一瞬间,搜索枯肠,从记忆深处拽出最有可能的记忆,那次的台阶对话没头没尾就戛然而止,“我?我还以为她是来找你的。”
“她是找你来的,”春花直言道,“看来她什么都没说。那我帮她说了,英生想加入你的计划。”
“她怎么知道我的计划?不对!”燕台震惊了一会儿,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春花。
春花:“我没有和她说过,至于她怎么知道的,你得去问他。”
这也太巧了。燕台心道,打了瞌睡送枕头,我刚需要人,她就来了。
可也不算是才来的。英生上次的,就是在燕台问完兰香之后,第二天出现了。
你不要因为出了个小红就疑神疑鬼!燕台在心中告诫自己,看待人可不能有偏见。
都隔了这么多天,才来问,恐怕确实是没问题了。
……兰香!兰香!
这个名字呼之欲出。
才问完兰香,英生就紧随其后地出现了。
说这事和兰香一点关系都没有,燕台一句鬼话都不信。
猜个八九不离十后,燕台也没有现在特意去问人的冲动了。她咬着臭馊的馒头,呆呆地看着门外。天气越来越热,馒头身上食物变质的味道就越来越重。燕台现在吃午餐都得屏住呼吸再咬一口。
“你说,兰香她们会怎么处置小红?”本就没睡好的燕台,在蝉鸣和阳光的骚扰下,愈发无精打采。说了几句,喉咙发痒,她就喝了几口碗里的水。
“不怎么样。”朝云淡淡道,“知道就行了。”
果然。
“丹霜还没了一只手指呢。”燕台猜到是这样的结果,可还是替丹霜的断指可惜。
朝云知道她明白,没搭腔。
小红为什么会愿意答应老巫婆呢?毕竟,无论任何群体,比起敌人,永远是内鬼更可恶。既然小红是受过那一套旧东西的折磨的,为何要成为帮凶呢?她平日的沉默不语,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小红是个什么样的人?”燕台习惯性地问朝云。
朝云:“不知道,她比我后来,没了。”
“……”燕台:“没了?”
朝云点头。
燕台不敢置信:“就这么点儿?”
朝云微微眯眼:“其他人都可以问,她,我真不了解。”末了,她又补了一句,“我和她就讲过一句话,比丹霜还少。她怕我,其他人不谈她。”
居然还有朝云不知道的事?妓院外的也就罢了,明明是店里的姑娘,朝云竟然只记得对方来的时间?这不是燕台初次问小红的事,她还以为上次那句“不记得”只是朝云的托词。
“不谈?”燕台沉思,难道小红在姑娘们中完全没有交际?会不会是——“大家不喜欢她?”
“谈不上。”朝云边说边想,“我记得其他人也同她打招呼,但后来就慢慢没有了。”若是真的厌恶一个对象,很难不去谈论,或者从平常的言行举止中流露情绪,朝云对这些一向察觉区分得比旁人要清楚许多。
难道去问别人?朝云不知道是事,恐怕整个妓院也没几个人知道……上次她去兰香那打听小红时,兰香说是谁告诉她的来着?
对!万艳!
——
阿槿倚在门边,楼下传来马匹的嘶鸣。一个男人上了这一层,甫一瞧见阿槿,就笑起来:“阿槿。”阿槿颔首。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他几分像的女子,那女郎也上前一步,低声问:“阿槿,你让哥哥叫我来做什么?”
昏黄的壁灯下,阿槿的轮廓渡上一层暧昧的光影,她微微一笑:“烦请柳小姐,帮我一个大忙。”
——
第二十九章·完
作者有话说
    我写的时候超级困,老是串到其他场景,连“校外”都打出来了。等有空或者写完之后再修吧。头脑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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