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坐在裸露的粗壮树根上，梧桐茂密的影子为三人贴心地渡上暗色，她百无聊赖地扯了根草叶去逗弄迷途的蚂蚁。
一旁的兰香见她这般模样，用鞋面轻轻碰了碰燕台：“这么悠闲？计划都想好了？”
“你不用老是提醒我，我在想出去的上不比你少，”燕台皱了皱鼻子，将草根叼在嘴里，枕着臂往后一靠，“比起这个，我们老聚在一起不会暴露吗？小红可虎视眈眈呢。”
小红要向老巫婆报告情况，见到什么说什么，她没瞎，自然能看见燕台她们几个聚在一起，燕台问的自然不是被没被看到，而是担心她们密谋的事会被发现。
兰香笑了笑，对燕台的不满置若罔闻：“放心，我本来就经常来找你们两个，之前你就和大家都亲近，我们现在同平常没什么区别，一般人只知道我们见面，不会往别的地方想。”
朝云：“兰香说的没错。”
确实如此，从前兰香便经常来找朝云帮忙，燕台因跟着朝云，也同兰香、凤仙熟识，可以说是日日都去找人家。春花和英生本就关系好，三人除了有和逃跑计划相关的事，平日来还是照着往常来。燕台又是个人来疯，但凡来了个活的，都要去撩拨招呼一番，她到处招惹反而不显眼。
也就是燕台，才没有刻意之感。
可以说一句兰香幸运，找了她这么个合作伙伴……燕台抬起头，兰香眼中噙着笑意，看起来分外亲切无害。燕台心里蓦地升起一个想法，兰香可能是故意找的她。
之前，燕台以为，是她先向兰香透露了自己有逃跑的愿望，兰香才顺势与她合作，可会不会有可能兰香本来就打算找自己，无论自己想不想逃走？大多数时候，兰香要说动一个人赞成她的想法并不难，尤其是燕台这种对兰香还抱有很大好感的人。
“怎么一直看着我？”兰香的手在燕台的眼前晃了晃。
“没。”燕台闷声。这个想法还没有依据，也不知道该说可怕还是荒诞，难以形容。她还是不要瞎想了。
兰香：“听说，朝云把关于丹霜的猜测告诉你了？”
燕台：“嗯。”
兰香：“不简单啊，是我小看你了，”太阳光很大，她眯着眼上下打量燕台，“我还以为你会怕得哭鼻子，最后撂挑子不干了呢。”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碰到事儿就不干了。”燕台撇嘴，“我早就知道这个选择有多难搞了。”
兰香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实在让人欣慰。你明天去看看凤仙吧，陪她说说话，没必要为了避嫌探病都不去，这样太刻意了，不是你的性格。”
燕台听了一耳朵，胡乱点点头，兰香全当她答应了。燕台问：“你的计划呢？你打算下次外局的时候走？可这事随机性太大，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而且还有跟妈跟过去监视。我觉得就算你再喜欢赌也不会搞风险这么大的，除非有人帮你当一次‘外局’。谁？路纪华吧？你们定在哪一天？”
吝啬的老天终于慷慨了一回，起了阵难得的风，枝叶密影荡漾，燕台一不留神，那只蚂蚁早就失了踪影，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燕台不禁一阵沮丧。
“对，我是这么打算的，”兰香轻拢耳边被吹起的碎发，“我同他说好了，定在几个月后的中秋节。”
“中秋节？”燕台没反应过来。
“过节，请酒席的人多。”朝云提醒，一只蚂蚁趴在她白皙的指尖，对着阳光，朝云的手指显出一丝虚幻感，就像白玉上落下一点微尘。她蹲下身，把这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小生物放到燕台手中的纤叶上。
燕台恍然大悟。
“问这个做什么？”
燕台抬头对兰香认真地说：“我想让我们的计划在同一天实施。”
兰香：“为什么？”她马上反应过来，“你怕我们走后妈妈巡查得更严？”
燕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也是一个原因。我们如果想逃跑，情况越乱，就越有利，与其一件一件地让她接受，不如豁出去，一窝蜂全乱起来，让她无暇分身。毕竟她只有一个人，又不是神仙，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麻烦越多就越难顾全。我们若是一件一件的来，她就有时间做出应对了。”她又补充道，“两边一起，还能互相吸引火力，便于逃走。”
兰香没有马上答应，反而话锋一转，问：“你的计划是什么？”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燕台忙道，这次，她们都没有像上次那般，或故弄玄虚，或掩盖自己的心虚气短，不讲正题，顾左右而言他。
“我这边人多，偷偷跑根本藏不住，就算是半夜里大家都睡了再跑，失败的几率也很大，到时候要带上小红，被她看见了，嚎一嗓子，就所有人都醒了。”燕台用草叶和手指互相接连蚂蚁，让蚂蚁一直原地打转，乐此不疲，“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是异想天开。所以，得想个法子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这样，他们才能忽视我们，让我们有逃走的机会。人们忽视一个乱子的原因，通常是有一个更大的乱子。”
兰香莞尔：“调虎离山？可以啊你。不过，你想用什么法子制造大乱子，把人调开？”
“思来想去，我只想到了一个办法，火。”燕台说。“只要火烧过来了，所有人都忙着逃命，姑娘们混在里面，也不会显眼，我们再从后门逃走。”
她之前就想好这个办法了，只是因为后门有人守着，姑娘们逃不出去，才没有讲出来。如今，万艳答应帮忙，连王志元都答应给她们开门。
兰香眼睛一亮：“这办法不错。”
“但是有个缺点，”燕台拍拍屁股起身，“火不好控制，很可能会伤及无辜的人。”
“没事，”兰香摆摆手，她压根不在意有没有嫖客或其他人因此受伤，只要能逃跑的办法，在她眼里都是好办法，“做事，总是需要牺牲的，偶尔为之，不算什么。如果我们逃不出去，死的就是我们。”
听了这话，燕台低下头，不知想什么，阴影中眸色变沉，过了一好会儿，她才慢慢“嗯”了一声。细如蚊呐的声音被风吹碎，不知道兰香和朝云是否听到。
——
天空变成灰蓝色，夜如约而至，城市人的夜生活的画卷也顺势徐徐展开。
荷叶仍然站在门口接客，燕台站在她右后方的灯影里，她打量着四处来人，确认没有那个大夫的身影。
燕台好几天没见到大夫了。不过他经常这个模样，燕台也就没在意。
兰香挽着一位客人的臂膀走了，路纪华也没来。这个点的客人，大多要留夜，若是这个时间还没有来的，今日大概率是不会来了。
正想着，她从灯影里走出，站了一会儿，上前招呼一个熟客。
四喜的客人是她的一位熟客。燕台回忆几分钟前四喜带着客人回厢房的模样，那个客人经常来，燕台自打第一次来窑子时，就见过那个男人。他是同华院的熟客，不，或许他只是四喜的熟客。
燕台从来没有见过他找别的妓女，确实够一心一意了。
正如燕台想的那样，四喜和阿诚已经进了厢房，等到确定伙计走了后，这对阔别了几日的有情人，正坐在床上，牵起互相的手，互诉衷肠。
四喜心疼地摸了摸对方下睑上的青色，问：“最近是不是没好好休息？”
阿诚：“没事，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四喜，她仍是忧心忡忡。
反倒是阿诚一脸兴奋，他抓起四喜的双手，将脸贴上去，激动道：“放心吧，我已经凑够钱了，等着，我明天就赎你，你再也不用受这些委屈了。”
“好，好……”四喜眨了眨眼，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她语无伦次，张口，复又闭上。最终，只有互相拥抱。
最后一丝夜色烧尽了，黎明仿佛就在眼前。
——
翌日，太阳一如既往地热得讨人嫌，挂在天上烧，直把万物都烫滚了。地面一碗滚粥似的，各色的材料被热量翻涌。
燕台带着午饭的馒头去找小梅，才走过水井，就听得前院不同寻常的吵嚷。
她快步走上前一看，茶房伙计正围着整个小宅的大门处，他们中间还围着一个人，推推搡搡，看模样十分不友善。
这又是在搞什么名堂？
一想到窑子伙计们那些阴损的、折磨人的手段，燕台心里就一阵反胃。
这群人聚在一起，总没好事儿。燕台往门里瞥了眼，没看见老巫婆人，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她人影冒出来，估计在睡午觉。收回视线，却见门口似乎越来越激烈，她顾不得许多，皱着眉上前——
“干什么呢？”
伙计们的动作顿住，往她这边看来，包围圈一下露出一个豁口，被围在里边的人这才显露出真容。
燕台看了好几眼，觉得有点面善。
“姑娘，咱们这儿可是当家的吩咐。”茶房一个跨步挡住了她的视线，脸上仍是那令人厌恶的得意洋洋、不怀好意的笑。
——
第四十七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