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大夫

凤仙的病愈来愈重了,前些时候还能撑着去接客,现在只能镇日躺在幽暗的破房子里,偶尔才在窑子露面。
领家对她的态度也每况日下,原来的温声细语早已灰飞烟灭,动辄打骂。生了这病,又难买药,本来正是该好生养着,可如今别说是饭了,领家连发臭了的馒头都不给凤仙吃,成日里喂水,还嫌浪费粮食。
只靠着兰香每餐舍下半碗饭,燕台几人又省下些馊硬的面疙瘩,轮流偷摸着去厨房煮碗烂粥给凤仙吃。
燕台从前总不爱喝白粥。她家夏天吃粥,燕台他妈总是要炒些小菜,就这样,她还不吃,只吃饭。
可现在……
捞起一勺粥,瞥了眼水下能数得清的几颗米,燕台忍不住边咽口水边叹气,她现在总算知道她妈煮菜有多良心了,连燕台同朋友数次抱怨的学校食堂,都用料丰盛起来。
水多米少,清汤寡水,对病人来说聊胜于无。但燕台来到此间之后,除开和尚香外出那次外,已经很久没见过米了,吃的都是些残羹剩饭,闻到稀薄的米香味,还是忍不住分泌唾液。
不过,燕台也没到同病人抢吃的地步。她舀了半碗米汤,看着小梅忙不迭地喝完,这孩子又用小半块冷硬的窝窝头擦了圈嘴巴上的米水,一股脑塞进嘴里。
她腮帮子鼓动,燕台都担心她硌着牙。
“那只菜猫今天又打发你烧烟了?”今天是春花煮的粥,才匆匆放了水,就被领家捉到了,拉去隔壁院子挨打,燕台来接她的班。这倒霉姑娘绣得一手好花样,却不会做饭,水放多了。
大家照顾小梅年纪小,平常煮粥都舀一勺半勺地给她。水放多了也不急,给了小梅就好,燕台又往小破碗里舀了半勺。
“烧了,菜猫一来就叫我烧。”小梅点点头,珍惜地小口喝着米汤。
大家背地里都管爹叫“蔡老虎”,小梅不知道燕台为什么老叫他“菜猫”。她以前问过燕台,燕台说他是只很菜的病猫,纸老虎。小梅听不懂,但她知道这是在骂人,她很高兴,于是和燕台一起喊他“菜猫”。
蔡裕最近来得勤,大烟不知抽了几许,屋子里总是缭绕着扑之不去的鸦片气味,这一公一母、一老一少两贼成天躺在长榻上,烟雾缭绕。
燕台算了算日子,皱眉:“烧这么多?别不是烧没了吧?”
“我听他跟妈说,又进了货。”小梅认认真真地舔碗。
“你知道他把鸦片藏哪了吗?”
“不知道,平常不是我拿的。”小梅仔细想了想,又摇摇头,“不知道。”她说:“肯定不藏在外面。”
燕台沉吟:“那窑子里有没有?”她若有所思。小梅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八成也有,而且很多。”
稀薄的汤水顺着木勺的方向转动,煮了半个小时,水色还是透亮的,大米中的淀粉溶入水中就消失无际,不白不稠。燕台悒悒的眼神投向清澈见底的粥水,米太少了:“……到底藏在哪呢?”
小梅拉拉她的手,凑过去小声问:“姐,你是不是想找大烟?”
看了眼她担忧的神色,燕台摸摸小梅的头:“我不希。”又说,“小孩子别管。你去吧,省得又被找麻烦。”
目送着小梅远去,背影消失在墙后,燕台收回目光。
在后世严厉禁毒、大力科普的教育环境下长大,她对鸦片没有半分好脸色。现在的人们对鸦片有个附庸风雅的说法,叫“烟霞癖”,可在燕台眼里,毒品就是毒品,害人的东西,这个取名风格就和妓院赌场差不多,要把害人的东西叫个好名字,平白辱没了好东西。
她既不想吸,也不想卖。
燕台找鸦片,是因为鸦片是易燃物。
若是存在外头倒也罢了,存在窑子里,确是正中下怀。
——
康平街上的店家纷纷挂上灯笼,远远望去,灯火如昼,两条长龙似的飞向天际。灯下,妓女倚门而笑,人影瞳瞳。
不远处的墙角横陈女尸,白骨没入暗影。冷风夹着腐臭吹来,燕台搓了搓臂膀。
离中秋愈来愈近,这风也愈来愈沉,夜凉如水。
中秋近了,计划也接近末尾。
燕台面上挂着娇人的假笑,心思神游,目光漫无目的。
瞥见熟悉的人影,倏地停住。
一段时日不见,大夫眼中布满血丝,眼下一片乌青,很是憔悴。
伙计端进来茶。
本来想帮凤仙问问,但对方神情有异,燕台只好暂时压下,笑意盈盈地上前奉茶:“二爷最近在哪个美人处逍遥?”瞧着就是夜夜笙歌的肾虚鬼。
大夫也露出笑来,只是很快充满了苦涩:“唉。”他多是一副游戏人间的模样,难得叹气。
燕台心中一惊,只听得他道:“我这个不孝子,把爹娘留给我的药铺子给丢了。”
“丢了?”燕台手上的动作一慢,没理解。他医术还算不错,价格不高,平日里找上求医问药的人不少,不算大富大贵,却是小有资产,单身花不了什么钱,除了偶尔逛逛妓院,也没听说有其他不良嗜好,难道被妓女骗了财?
啧,还不如被我骗呢。燕台心中遗憾。
这大夫也不像会被骗的人。他平日里逛窑子倒是很喜欢时不时送点东西给陪他的女人,燕台她们自然是欢欢喜喜,但也着实算不上大财;就他这行家里手的架势,窑姐骗财的手段,他怕是比她还清楚。
“流年不利,接待了个倒霉催的客人。”大夫转着手中的杯子,“知人知面,恩将仇报。”
燕台了然,这是刚从警察厅回来:“没有还转的余地么?”
大夫恹恹:“身价都快送完了,半点用都不曾有。”
她堆起笑,宽慰:“既然没有空手白拿,二爷又是个有本事的,留得青山在,卷土重来未可知。不过还是避开些,也省得沾一身的晦气。”
“东山再起有时日,只怕不能同你见面了。”
“……也不必避这么远吧?”燕台吃惊,“难道对方紧追不舍?”这大夫是燕台的熟客,对妓女态度不错,看在燕台的面子上,免费替几个同华院的姐妹看过病开过药方,算是燕台来到此间后,遇见的有数的好人。她先前虽然心中调侃,但也不希望他危及性命。
大夫眉眼郁郁:“人家哪记得我?那老爷随意使个手段,可也够我大半辈子东躲西藏的了。”
燕台一怔,脑海突然浮现前些日子政府征兵的新闻,听闻车子直接开到大学里,直接把学生拉上车,“难道是征兵……”
大夫苦笑:“我如今可没钱打点那些军爷。况且前面两个将军在打仗,这次是铁了心要拉人。听说军车都开到学校里了,还是学校组织学生拿枪,又通知了记者和教育部,政府这才罢休,但之前拉上车的学生,一个也不放,报纸上都要吵炸天了。神仙打架,我这个小鬼惹不起,又不想去当垫背,只能远远避开了。”
大夫正为自己的际遇感伤;燕台念着他之前免费开方子的情,自己却无力相帮,又感于世事艰难,为日后的缥缈前途发愁。屋内一时静默下来。
直到门外突如其来的喧哗打破这满室的沉寂。门外有人高声吵嚷,嘴里叽里咕噜,听不懂在说什么。
燕台隐约听到了英语和日语。
打开门一看,“来了几个外国人。”大夫说,他看了一眼,无趣地关上门,差点砸到凑上来的伙计。
燕台幸灾乐祸,又不好太放肆,只说:“外国人越来越多了。”
两人都不太喜欢外国人。除了家国情怀外,最现实的原因就是生计,不是每一个外国人都有钱,但每个外国人都有特权。没钱赚,还难伺候,政府又混蛋,普通人实在是避之不及。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读到了相似的信息。
“别光顾着说我,凤仙姑娘也病了吧?”
“二爷料事如神,”燕台的笑容有些难看,“不用说‘也’了。”
大夫读懂了她的潜台词,另一位病人已经死了,他微微启口,不知道说什么,妓院里这种事并不少见。于是捡前半句话回答:“我刚才听见她告了好长的假,这里的人,除了生病,能告什么假?”
两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病,无言。
大夫以为她想继续找人看,但这种病普通大夫哪会治,病急乱投医,只怕半生积蓄都要叫人骗走,就劝:“找大夫也难好,泰西有种药叫盘尼西林,倒是可以治。”
盘尼西林,燕台知道,就是青霉素嘛,可她到哪里去找青霉素?这药现在可比金子还贵。
“好妹妹,别看我,”他苦笑,“我就是杨家少爷,也不一定搞得到这药,总统他老人家要用都得看时候呢。”
燕台找话:“二爷可知道,报纸上最近都有些什么新闻?”
“都是些死人的新闻,要不然就是些风花雪月,说得好像现在是什么汉唐盛世。”他神情嘲讽。“死人的新闻”是指打仗,报纸上当然都是某某将军某某先生喊话、呼吁,个个都是心怀苍生,心肠顶好,一派云淡风轻,可谁不知道前线早就打得你死我活?
他从家里过来的时候,还碰上了学生游行,警察开车骑马,一批一批抓人。
“要不是报纸,我还下不定决心离开京城呢。”他说,“你也不用看了,现在报纸上,只有讣告可信度最高。”
大夫:“我要走了,你呢?”
“我一个弱女子,能怎么……”
“我不是说要赎你,我可不敢,”他补充说,似乎觉得自己这话好笑,脸上露出笑容,“要是想走,就趁早吧。我还没见过谁在这地方能有个人样的,尤其是你这样。你和……叫什么来着?秋、秋……秋桂,你们俩很像。”
燕台面具般的弧度一僵:“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外边的人现在没工夫偷听。”几个外国人的到来让窑子热闹起来,租界外的外国客人并不是那么多的,“傻姑娘,这儿又有谁不想出去呢?”他摸了摸燕台的脸,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有如鬼魅。
燕台慢慢低下头。
是啊,谁不想出去呢?
她多希望这是个梦。
——
第五十六章·完
作者有话说
    大夫退场了。整篇比较正面的男性角色有三个,刘治、赵诚和大夫,杨斯善倒是更正面,就是太背景板,到死都没出场。大夫的人设写着写着变了,从负面变成偏正面,抛开去妓院,但大夫为人还算可以,免费替燕台她们看了几次病(不止写出来的两次),对燕台态度也不错,他对于身份的无所谓比起其他两人更真切,因为他对妓女(和穷人)更抱一种同情的态度,这种态度很大出于他的职业,所以他和燕台的谈话也会有限地涉及到一些敏感的话题,这些话题他们之前其实就彼此心知肚明,只不过没有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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