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萧大人的讥言讽语

寂静无声的夜里,外头的鹅毛大雪扑簌簌的落着,树枝被积雪折断的声音不时传入耳中,本是令人心静的时刻,萧琛却因心中郁郁,直至凌晨都未睡着。
阿缘竟会出现在此处,她说她等不了了,是要求雪风沙救谁?莫非是阿叙近期征讨边疆伤到了身体?可她明明那么恨他,又怎会焦急成这般模样……
萧琛闭上眼睛,满脑子都回放着阿缘持剑的悲伤模样,他暗暗觉得得找个时机去趟将军府。
思虑了片刻,睡意终于袭来,萧琛正待翻身入睡却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由隔壁烟雨的房间传来。
萧琛怔了怔,凝神细听。
突听墙面似被什么猛地击中,紧接着窗扉被打开,有人跃窗而出。萧琛转瞬明白——有人在打斗!
想到此地较乱,夜里抢劫害命的事情时有发生,他赶忙握剑下床悄然行至窗边。
略开窗扉往楼下望去,那人一身白色毛毡轻衣隐在雪中,几乎看不见,显然是个有备而来的惯手,好在有月色相映,萧琛尚能分辨,只瞧他身形略瘦,行动迅捷,几个翻斗便跃向对面的屋顶不见人影。
烟雨虽是轻功施展,努力跟随,但内力与之相较,却明显相形见绌。
此事发生的突然,萧琛来不及猜测,匆匆换上一件白衣便随上去察看情况。
………
幽蔼的松林高大密实,远处看去只有黑压压的一片,十分阴森恐怖。路上雪盈数尺,直没过人的脚踝,纵使穿着冬靴,有绒毛保护,但也难抵长时间的雪中跋涉,时不时灌进去的风雪,将双脚冻的僵痛麻木。
烟雨亲眼看着白衣小贼往东南方向逃走,可一路赶来却早已不见人影,低头探寻,绵厚的雪被上都不曾留下过任何脚印,依旧洁白无痕。
雪林寂静,偶闻几声野兽嚎叫,烟雨晃起火折借光,艰难的抱树而行,抬头望去,眼前漆黑一片,她心底难掩沮丧,可又怕时间一长易招来野兽,只得原路返回。
昭北人民以狩猎放牧为生,春夏的河边水草肥沃便甩鞭放牧,而秋冬时节一至,万物皆休,很快覆上茫茫雪被,此时便需要通过狩猎来置换些酒钱粮食,最终平稳度过漫长冬天。
通常林子草地都是猎户狩猎的佳处,用树枝和烂草甸布下天罗地网的陷阱之后,静等夜里飘落的鹅毛大雪覆在上面,使陷阱表面光滑无痕,迷乱真相。
烟雨来时虽早有戒备,扶树而行尚侥幸避过,可积雪太深,林子过黑,她在转身时还是大意踩到了捕猎的铁夹。
登时的落空令她心头一惊,只听耳边嗖嗖两声,井内的捕猎匣中咻咻射出几支短箭,好在她反应敏捷,当即拔剑挡落并插入井面借势缓冲到了井底。
小腿上的剧痛袭来,烟雨强忍着疼痛,用手将铁夹的两侧掰开,但这夹子的力道颇紧,掰而不得反倒令其反扑,感到它啃啮着腿肉猛地往里一掐,烟雨的左腿登时绷紧,忍不住痛吟出声。
如此严寒的凌晨,她的后背却硬生生的激出了冷汗。
重新晃起火折察看血淋淋的伤口,如她所感,十分骇人,锯齿深刺进她的小腿肉,稍微一动,那铁夹便会掐得愈紧。
好险!差点伤及脚腕,若是真的伤到这后半生估计都残废了。
烟雨仰头看着深井,毫无办法,俨然已陷入了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艰难处境,自己虽是及时点了几处穴位止血,可奈何伤的太重,血依旧不住的流出来…
她蜷在地上疼了好一会儿,忽听井上有绵雪沙沙的踩动之声,几簇冰凉的雪块重重的由上方掉落在她的脑门上。
第一反应便是出来觅食的野兽,烟雨心下一凛,立时握紧手中长剑,双目死死盯住上方趋近之物…
“怎么了?”男音低沉带些漫不经心。
烟雨握剑的手微颤,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知道这是个人,还算安全,她仰着脑袋看向半蹲在井边的男人,而那人也正挑着火折饶有兴趣的看着她。
“是谁…”她缓缓举起微弱的火光,忍着腿痛努力趋近,而那人十分善解人意,知她心有疑惑,竟主动将手中火光靠近自己的面孔让她看清。
暖融融的火光摇曳不定,映在那人瘦削的脸颊上,一晃一晃的,更显容颜俊俏。
烟雨抿了抿苍白发裂的唇瓣,双眸微颤,紧盯的双目逐渐由恍惚陡然变成讶异!
“大人……”
她喃喃出声。
……………
萧琛本是隐在烟雨身后一声不响的跟随,哪料白衣小贼轻功着实高强,若非亲眼见他腾地而起,攀树疾速飞跃,单凭一径岿然不动的松树,换作常人定是认为自己见鬼了。
萧琛即便轻功尚可,追赶也不容易,何况还要顾及烟雨,只得默默的在树后藏着。
见她准备原路返回,萧琛暗叹自己可能多虑,竟认为她与这小贼有所关联,顿了顿也打算离开,哪知自己方一转身便听见身后不远处咔嚓一声,接着便是刀箭相抵,积雪簌簌坠落的声音…
身后已空无一人,光滑的雪被上突现了一个大洞,萧琛微皱眉头侧了侧头,无奈从树后走出来。
他晃起火折,看着前方,忍不住长叹口气:这老师还当真是不让人省心…
戴着这张假面相救岂不是说明自己一直在尾随跟踪?蒙面相救又没个合适的理由,如此一想,倒不如正面相见来得有趣。
萧琛当即揭了面纱和假面,整齐叠好放入怀中,然后便挑着火折蹲到井边去看她笑话。
…………
烟雨认出是萧琛,当即慌乱的六神无主,顾不得去思考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忙拽着斗篷去掩盖自己受伤的脚腕。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这是她头一次感到如此羞愧,默默在心中自责了百遍千遍。
见她行为怪异,萧琛心中也能猜得出个一二,眯眼侧头,轻然下落至井底。只是还不等他走近,烟雨已经十分慌张得踉跄到一边,垂下脑袋。
鲜血浸透衣裙滴穿绵柔的雪面,狰狞的铁夹撕咬着她的小腿腕,似要将她腕骨啮碎。烟雨强忍着疼痛,紧紧攥住斗篷边。
见她有意远离,萧琛不耐的叹口气,径直走近,也不顾她的躲避,单手撩开斗篷细细察看。
萧琛看到如此严重的伤势不禁微微皱眉,将手上碍事的火折随手一递:“拿着。”
烟雨尚在愣神中,心跳突突的,并未反应过来,流畅的动作全然是下意识接过。
萧琛抬眸轻掠,见她两手各持一个火折举在身体两侧,样子呆萌,颇有些好笑。
他单膝跪在她的身侧,谨慎的抬起伤腿并朝她招了招手:“靠近些,太暗了。”
烟雨心中慌乱的紧,任由他抬起自己的小腿,只是突觉铁夹再次刺入,她实在未能忍住,一声痛吟。
闻声,萧琛双手微顿,抬起眸子问道:“疼?”
两人四目相对,烟雨刷的一下红了脸,忙不迭垂下脑袋,心中颇觉狼狈。好在灯火昏暗,萧琛应该看不清自己的神色,她默默宽慰。
“疼也没办法,只能暂时忍着。”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环绕在这偌大的空间里,更是让她心颤。
昭北的豺狼虎豹较多,所以夹子大多偏大,咬合力度很强。
萧琛略一沉吟,看准位置,尽量让疼痛降到最低,然后用宽厚有力的手掌握紧铁夹的边缘猛得向两侧使劲一掰!
铁齿突然从肉里拔出,烟雨疼急了,忍不住痛到哽咽,腿腕紧紧绷住,频出的冷汗浸湿额际碎发,在冰冻三尺的夜里,她再无余力支撑自己,侧扑倒地。
如此剧痛便是落在个壮年男子身上也得疼得喊上两嗓子,她可着实坚忍,折腾这么久,只是死死咬住骇人的青唇,攥紧单薄的斗篷…泪水窝在眼眶中直打转,可就是抑着不出声。
萧琛看她一眼,目光重新落回至血流不止的小腿腕上,只听“撕拉”一声,他扯下几片边角的衣料,给她包扎止血。
烟雨望着他冻的发青的手指,唇角微动,似想说些什么,可嗫嚅了半天,只喃喃细语了两个字:“…谢谢。”
萧琛漫然点头,淡淡“嗯”了声:“你无需向我道谢,我可不会和杀手做赔本的买卖,以后若是需要姑娘,可别忘了在下的救命之恩。”说着慢慢将她从雪被里扶起来。
火折早已熄灭,天色渐渐开始露出浅红色的曦光,萧琛俊逸的俏颜在她的眼中逐渐变得清晰。
烟雨怕他看出自己的紧张,始终不敢与他长久正眼的对视。她歪斜着身子拱了拱手:“民女记住了。”
“民女?”他虽是嘴角挂着浅笑,但言辞却极为犀利,“竟不知北昭何时新修订的律法,杀手也算是民了?本神捕竟毫不知情,倘若以后抓错了,岂非是自己业务不精,借着官职为所欲为了?”
萧琛边说着边围着井内悠哉察看,时不时伸手掏一块儿井面的泥土,捻一捻,闻一闻,样子可谓安闲自若。
烟雨双手木讷的顿在半空,将这一字一句在心中反复读了许久…
此番挖苦讥讽被他说得漫不经意,伤人程度宛如重石击迫,生生把心掏出个大洞,她回过神来,双手默默揪紧衣角…
明明萧琛说的是事实,杀手连平民都算不上,不过就是个整日暗藏里躲的贱人而已,她早就应该习惯被人轻贱的。
可为何方才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那种不堪言状的自卑感还是瞬间将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就连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冰冷心墙也一同被击了个粉碎…
“小人不知轻重,请神捕原谅。”她抑住心中的酸涩,暗哑道。
“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初次相遇我便警告过你,莫要再杀人,否则我不会留情。”萧琛缓缓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直刺向她。
“我没有杀人。”烟雨低声急辩。
“那你与白衣小贼有何联系?特地过来与他接头传信?”萧琛故意问道。
“我…”烟雨微怔,心中的诧异突解,原来他是为了捉贼才会出现在这里,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竟和他碰到一处去了,“没有关联,只是他偷了我的东西,就追出来了。”
“哦?丢了何物?”萧琛探究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没什么。”烟雨立时摇头道。
“能让你舍得大晚上追出这么远的路,定也不是什么廉价的东西,瓶瓶罐罐的是不可能,至于小巧的物什…”萧琛观察的精细入微,并不错漏她神情变化的一分一毫,沉吟片刻却忽道,“若是些女儿家的首饰,我可就懒得替你追回了。”
他要替她追回?
烟雨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的抬头望他。两人四目相对,她却不自在的垂下头去。
方才包扎的布条并不能抵多长时间,转眼又被鲜血浸染。
烟雨持剑划破衣裙一角,双手奋力撕下一块将伤口反复缠绕,紧紧裹住。萧琛沉静的立在一旁,看着她熟练的动作,虽未言语,目中却隐有不忍流露。
两人相互僵持了会儿,空气一度陷入尴尬,静默的让人窒息。
若非伤成这样无法行走,只要足下尚有余力,烟雨便会竭尽全力的逃离他,也好过现在连动一动冰麻的屁股都不敢。
烟雨偷偷抬眼瞧他,萧琛依旧是立在一旁缄默不语,只是面色沉沉,似有心事…
烟雨只怕会惹他不快,连喘息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脑袋不停的纠结琢磨:他为何要这样与自己干耗下去?
井内幽冷,完全就是个冰窖,烟雨冻的浑身难受,神思游离,眩晕不止,倘若再不离开,下一刻死在井里都有可能。
可现下自己又不能走,就是个腿瘸的废人,想要出去,确实得…
烟雨偷偷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径自呼吸吐纳半晌,终于打算鼓起勇气开口求助:“…大人,我…”
可话还未完,却被他一个简短有力的噤声手势给呵断:“嘘。”
烟雨当即屏气凝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只干睁着眼睛看他。
待沉吟片刻,萧琛突然神情严肃的看向她:“马寇。”
“什么…”烟雨秀眉微皱,凝神细听。
马蹄杂乱,达达声很快由远及近。
“大约有三十人。”烟雨惊道。
萧琛显是没有料到马贼会突然出现在此处,暗叹口气,忙快步走近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低声嘱咐:“你待在这里别出声,我去去便回。”
“别!”她出于安全考虑的本能,未想太多,猛地拉住他的手腕,劝道,“他们人数众多,怎可硬拼?”
萧琛顿了顿,无奈失笑:“我何时说过要与马寇硬拼?只是先出去探探情况,必要时再将他们引开便是。”
“哦…”烟雨呆愣一瞬,迅速松开他的手腕。
“那带…带上这个。”她努力弯腰将剑拾起,又奋力起身递给萧琛,低声道,“你身边什么都没有,拿上这个护身。”
萧琛看着闪着寒芒的利剑,英眉之下眸光流转,生出犹豫:“给了我,你当如何?”
“小人尚在井中,不易被发现,大人只管看护好自己便是。”
萧琛想想也有道理,于是不再犹豫,顺手接过准备腾跃而起。
“走,咱们去看看兄弟们捕到猎物了没有!”声音粗砺洪亮,走路的步子听起来也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察觉脚步渐渐逼近,烟雨心有慌乱,偷瞄身旁的萧琛,他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马贼的行事作风在昭北是出了名的凶残,可谓是见人杀人,遇鬼杀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现下两人倒霉,竟如此不凑巧的遇到了一群人马,烟雨垂眸看着自己正在流血的残腿,与其拖着萧琛身陷囹圄,自己成为累赘,倒不如…
她暗咬牙根突然道:“大人能不能助我上去?”
萧琛眉头微微曲起,面露疑惑。
“我可不想死在这里!”他目光明锐,能看穿人心,烟雨狼狈避过,压低声音冷道,“您的恩情我记住了,以后若能再见自当…”
“靠一个女子挡刀,这可不是萧某的作风!”
萧琛忽的揽紧她的身子,屏住呼吸一个腾跃便与烟雨一同飞出井外!
在贼寇的目及范围内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冒险,萧琛与她刚跳出井口,便就势扑倒,向着雪坡下滚去。
绵绵的积雪瞬间扑满整个身体,冰凉的触感使尚处在眩晕中的烟雨变得清醒了些,她隐隐约约听到萧琛在自己耳边命令—闭上眼睛。
听到他粗沉的低喘,烟雨紧张的情绪反倒安心下来,怕不平的砾石硌伤他的身体,她默默伸臂环上他宽阔的脊背,试图缓冲擦力……
作者有话说
    其实萧琛对烟雨的各种讽刺并非出自本意,他只是想从她嘴中套出点话来,也有一部分是受内敛的性格和身份地位影响,在烟雨面前有点小傲娇~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