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薛姐

姜之菊在路边等候自己买的鸡蛋饼。
蛋饼摊的阿姨娴熟的把面糊摔到饼铛上,用推子把黏糊糊的面糊推成一个大大的圆。同时,阿姨伸出手去从右边脏兮兮的红框里掏出一颗鸡蛋,‘啪’打在刚推出来的面糊上。
就在姜之菊低头回个微信的功夫,阿姨已经把面饼翻了过来,开始往饼上刷甜面酱。
“辣椒要不要?”
姜之菊摇摇头。
把薄脆一切二放到饼上,再塞一根火腿肠。等姜之菊再回完一个微信后,热乎乎的鸡蛋饼已经被塞到了她的手上。
拎着装鸡蛋饼的塑料袋到了薛姐的店里,果然被她一通唠叨:“现在外面的小摊子都是用地沟油,做的东西都不干净,说了你多少次了,你总也不听。”
姜之菊好脾气地笑着,嘴巴上却一点也不讨饶,伶牙俐齿的反击回去:“是呀,所以我早就说让你早点开门给我做饭吃。”
薛姐翻出一个漂亮的白眼。
她屈指敲敲姜之菊的脑袋,嗔她:“你自己不肯好好吃早饭,少怪我了。”
姜之菊仍然好脾气地笑着。
她从塑料袋里抖出鸡蛋饼的一部分,送到薛姐嘴巴边上。如果她的屁股上有一条尾巴,这时候尾巴肯定也抬得高高的,不停的摇晃,“姐姐,你吃一口,你尝尝嘛,她家的鸡蛋饼真的很好吃。”
薛姐又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同时带出一个小小的呵欠。她捂住嘴,瞟一眼姜之菊,摇摇头,不玩笑了,“不了,我累了。”
姜之菊飞快地把鸡蛋饼收回去,殷勤地说:“你回去睡吧,我来收拾这里。”
“好。”
薛姐摇着她的纤腰扭身走回了里间,留下姜之菊一个人面对着店内某张桌上的一堆空酒瓶。
她脸上甜蜜的笑容一点点收起来,坐到卡座的皮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抖出塑料袋里的鸡蛋饼,把它吃得干干净净。
一口嗦掉不小心沾到指尖上的甜面酱,姜之菊把塑料袋团成一个油乎乎的小团,投篮似的丢进垃圾桶里。
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姜之菊终于走到脏乱的桌上,开始捡空酒瓶。
也是在这个时候,薛姐抬高她原本有些低哑的嗓音,冲着姜之菊喊:“之菊,你别动那些酒瓶子了,你去帮我把吧台抽屉里放着的账本拿出来算一下吧。”
“好——”
姜之菊像小孩子一样拖着长音,把话答得奶声奶气。
从抽屉的最底下把皱皱巴巴的账本拖出来,姜之菊找来一根笔。
翻到最后一页,她坐在吧台后面咬着笔杆开始发呆。
自一年前开始,姜之菊就负责起了店内财政的事情。无论是每天的营业额,还是大家需要采买的东西,凡是跟‘钱’沾边的东西,全都要经姜之菊的手。
身为员工,这是个殊荣。
可是对于数学不好的姜之菊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负担和压力。
她也猜不透薛姐的心思——在自己连续三个月算错营业额之后,薛姐仍然义无反顾地让她继续算账。
且,薛姐并不理睬姜之菊的主动‘请辞’。
这一度让姜之菊产生一种‘这间酒吧只有她一个人读完大学’的错觉。
叹了一口气,姜之菊打开手机上的计算器,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白纸,开始对照着账本上的数字挨个计算。
三遍之后,姜之菊拿着算好的账本拖着脚走到薛姐休息的房间门口。
薛姐躺在真皮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半旧的皮外套,闭着眼睛。
姜之菊在门口站定了,没有动,连呼吸都放低了频率。薛姐的睡眠不好,姜之菊难得看见她睡着,就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这多睡的一会儿,倒也真的就只是‘一会儿’。大概不过二十秒,薛姐就闭着眼睛对站在门口的姜之菊发问:“你的账算完了?”
姜之菊懊恼地‘哎呀’一声,一边快步走上前,一边说她:“我本来还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呢!你怎么就醒了。”
薛姐睁开眼睛,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虽然神情中处处透露出疲惫,但是她的声音却是铿锵有力的,一点也不像熬了一整夜的人:“我就是眯一会儿,早就醒了。再说了,我本来就睡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姜之菊在薛姐躺着的沙发边坐下,又叹了一口气,才把账本递给她,“下回你能不能把账本好好的放在一个地方呀?你看这本子破的,封皮儿都要掉了。我可没见过谁家的账本能糟蹋成这样。”
薛姐接过账本,满不在乎的撩起碍事的刘海儿,一边翻看账目一边说:“你小丫头不懂。本子嘛,能用就行了,管什么美丑。”
姜之菊撇了撇嘴,对薛姐的‘不拘小节’有很大意见。可是碍于她毕竟还是个老板,就没有再说下去。
薛姐坐起来把账本看了一遍,也没说什么,只是合了账本重新躺下。
姜之菊见状就打算起身离开,不想人还没站起来,胳膊先被拉住。回过头去看,薛姐侧身躺在沙发上,拉着她的手臂说:“等会儿再走。”
姜之菊只能重新坐下。
薛姐也不说留下她做什么,只是揉了揉眼睛,抱怨两句头疼,又要继续睡觉。
姜之菊好脾气的等——酒吧晚上五点开门,现在才早上九点,她不负责收拾外面的狼藉,也没有事情可以做。
她没有想到,薛姐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从九点一直睡到十一点。
薛姐再度睁眼的时候,姜之菊正低着头看手机。
屋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姜之菊关了,昏暗的室内只有姜之菊的手机屏幕发出的惨白的光。
借着这一点点的光,薛姐看见姜之菊皱着眉头——她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总喜欢皱着眉,好像总有烦心的事情。可是每当看见薛姐的时候,她那皱起来的眉又会骤然松开,配合薄薄的嘴唇扬起的弧度,变成一张天真无邪的可爱笑脸。
有时候薛姐想,如果自己有个女儿,她也希望她长大以后还会有这么无忧无虑的笑脸。
薛姐没有动,看着姜之菊在昏暗中皱着眉飞快地在手机上敲字。薛姐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是如果是聊天的话,显然这段对话让姜之菊觉得非常不愉快。
“欸?你醒了?”姜之菊打完一串字,余光瞥见薛姐睁开眼,惊诧的浑身震了一下。
薛姐大方地点头:“嗯,刚醒。几点了?”
“……十一点十五了,姐姐,你中午要吃什么?”看了一眼时间,姜之菊问。随后她站起来,走到门口,“我要开灯了,你闭一下眼睛。”
这就是姜之菊的细心了。
薛姐闭上眼睛,眼前骤然出现一片橙黄。当再睁眼时,姜之菊又坐到她的面前,冲她露出她最喜欢的笑脸,“姐姐,你中午到底要吃什么呀?”
“都行,你定。”薛姐双手撑着沙发坐起来,披在身上的衣服滑落了,她也没有管,“我下午要出去一趟,你等阿姨来了就可以回去了,开门的时候再来吧。”
姜之菊把她披在身上的衣服收起来叠好,“你什么时候出去?”
“跟你吃完午饭。”
“去哪儿?”
“去办点事情。”
“什么事情?”
“没什么。”
薛姐含糊其词,姜之菊不好追问:“好吧,那我们吃肯德基好不好?我想吃肯德基。”
“你天天吃些垃圾食品。”薛姐又骂她,又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自己点。”
姜之菊像是早就想好了,很快点好了自己要吃的,再问薛姐:“你吃什么?”
“跟你一样的吧。”
两个人很快解决两份套餐,薛姐开着车扬长而去,姜之菊在店里等来了阿姨,也坐着公交车离开。
从薛姐的酒吧坐了十站公交车,又转了一趟车,最后打了一辆车,姜之菊没有出现在自家门口,她出现在了一栋写字楼前。
“姜小姐,您好。”写字楼的前台看见她,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向她打招呼,“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姜之菊一扫刚才在薛姐面前的天真无邪,娇矜的抬了抬下巴,“你没必要知道。”
“好的。”前台没有半点尴尬,规规矩矩地应答,规规矩矩地重新坐下。
姜之菊自己按了电梯,到十六楼。
从写字楼里出来的时候,姜之菊看了一眼时间,是下午三点钟。
手机的app提示跳出来一行:‘他的祭日’。
姜之菊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今天是薛姐老公的一周年祭日。
——难怪刚才藏着掖着,不愿意提起来。
薛姐的丈夫原本才是姜之菊工作的酒吧的老板,薛姐只不过是闲来无事打打酱油的富贵老板娘。
一年前的今天,薛姐的丈夫死在一场意外里。和她的丈夫一同死的,还有当时跟他在一起的一位女员工。
在此之前,薛姐和她丈夫两个人的感情在姜之菊看来,可以称得上‘神仙眷侣’。
而经此意外之后,姜之菊曾数次背着薛姐偷偷感叹‘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时候跟薛姐不熟,不敢问,后来跟薛姐熟悉了,姜之菊有一次壮着胆子问她:“知道你老公……那件事情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啊?”
薛姐那天涂了很好看的口红,笑起来温柔又优雅:“你说他出轨吗?我当时很震惊,也很难过。不过后来想开了,人还是不能做坏事,不然就会遭到报应。”
她回答的是这样干脆。
如果之后姜之菊没有不小心看见薛姐在休息室里偷偷的为这件事哭的话,她真的会相信薛姐说的每一个字。
姜之菊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打了一辆车,出发去薛姐老公的墓地。
这样的日子,她不想让薛姐一个人在那里,回忆一些不开心的事。
上了出租车,姜之菊的手机响起来,是薛姐:“你在哪里?”
“出租车上。”
“过来陪我。”
“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姜之菊握着手机,看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象。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呀。”
电话那头,薛姐淡淡的笑了两声,“好,我等你。”
墓园在城郊。
薛姐给她的丈夫挑了一个风水宝地,四周都是‘邻居’。
姜之菊走过一级又一级台阶,在墓园正中间找到薛姐。
薛姐穿着一身黑:黑衣服,黑裤子,黑皮鞋。她叉着大腿坐在丈夫碑前,被太阳烤的满头大汗,皱着眉,眯着眼抬头去看走来的姜之菊。
姜之菊穿了明黄的短袖,让人不由得想起油菜花。她脚上的白球鞋被墓园的灰蹭脏,但她毫不在意,甚至穿着白裙子也敢一屁股在薛姐身边坐下。
薛姐忍不住破口大骂:“你给我站起来!穿白裙子能坐这里吗?!”
“不值几个钱,回去洗洗就好了。”姜之菊非但没站起来,还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
回头瞟了一眼薛姐丈夫的墓碑,姜之菊说:“我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穿成这样,你老公不会生气吧?”
薛姐把白眼球送还给姜之菊,“有人来看他就不错了,他还要管人家穿什么?”
“你说的对。”姜之菊点点头。
眼下是八月的时候,正是酷暑。烈日骄阳,灼得人不过一会儿就能浑身湿透。
姜之菊见薛姐只是坐着不说话,自己也没说话,侧着头去看薛姐丈夫的碑。
薛姐丈夫去世的时候三十七岁。他是一个高且强壮的中年男人,有很爽朗的性格,好像从来没什么烦恼事。
他对人也很好。哪怕是像姜之菊这样才进店里没几天的新员工,他也能记住她的名字,有时候帮大家带早餐,还会带上她的一份。
不过姜之菊不怀念他。
尽管他长相确实英俊,对她也足够友好,但姜之菊依然不怀念他。
她站在薛姐的立场,站在薛姐的身边,怎么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男人背地里做过的事情。
“之菊,你有没有秘密瞒着我?”
薛姐在这档口发问,姜之菊惊异之下,浑身像被冷水泼过。
“啊?”她扭过头去,薛姐眯着眼睛看向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说,你有没有秘密瞒着我?”薛姐又问一遍。
姜之菊再度去看那碑,碑上薛姐的丈夫笑容含蓄,不同他一贯的热烈。看了他,她又跟着薛姐的目光去看远处,“姐姐没有秘密瞒着我吗?”
“啊,有。”薛姐叹气。
“可是我的秘密,不会伤到姐姐哦。”姜之菊不管薛姐热不热,就把自己黏到薛姐怀里去。薛姐没有抱她,只是看着怀中热的一脑门汗,头发都粘在额头的姜之菊。
她问姜之菊:“那是什么样的秘密呢?”
“你没有问过我,我没有告诉你的事情,不都能被称之为‘秘密’嘛!”姜之菊把眼睛瞪得圆圆的,理直气壮地答。
看着她有恃无恐的天真,薛姐笑起来——这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呀。
她摸摸姜之菊的脸,嫩的像是水豆腐一样,“你什么时候找个男朋友啊?”
“什么呀!”姜之菊被她话锋一转弄得莫名其妙,也不在她怀里撒娇了,“我找男朋友干嘛呀?”
“你都二十五了,还不找个男朋友吗?我二十八的时候都结婚了。”薛姐拉了拉自己被她蹭皱的衣服。
姜之菊没好气的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可不想找男朋友。”
薛姐拍拍她满是汗的脑门儿,也不气她,只是玩笑:“我是你老板,你跟我怎么说话的?谁给你惯成这样。”
“谁惯我?还有谁敢惯我。”姜之菊嘟哝着,扭过身不理她。
薛姐瞥她气鼓鼓的擦脸,拍拍她的手背,“好了,二十五了,天天跟我闹孩子脾气。走吧,回去开店。”
“哦。”
姜之菊跟在薛姐之后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尘土。
“之菊,别骗我。”
姜之菊似乎听到薛姐在前面说了这么一句,但是又没有听清,也没有注意。她含混的应了一句,坐着薛姐的车,跟薛姐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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