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相思

萧浮意落水后并没有死,而是被来自姜国的使者趁机救出,并以另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作为他的代替,完成了金蝉脱壳之计。
来人并非是受姜国皇帝指使,不过是在权势争斗中,存了私心的某个臣子企图埋下一颗棋子,以求将来能用上他。
当了十几年的傀儡,如今不过是延续从前的轨迹,萧浮意原以为自己心里不会有太多波澜,可得知母妃早已病逝的消息,故作的波澜不惊终是从湖心深处泛起了阵阵波澜。
重返姜国的第一年,他故作懦弱,扮演听话的傀儡。
重返姜国的第二年,他装傻充愣,对于政事一窍不通。
重返姜国的第三年,他依旧木讷,暗中开始笼络他人。
重返姜国的第四年,他在那位臣子的帮助下,登上了世人梦寐以求的帝位,终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皇帝。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
直到第十年,图穷匕见。
所谓的懦弱无能不过是伪装,露出利刃后的萧浮意比谁都残忍,毫不犹豫地将身边可疑之人斩草除根,从朝堂到内廷全部换上了自己的亲信。
十年的光阴里,除了政事相关,他记得最清楚的便是探子从襄国带回来的见闻。
即便是在太子妃久久不孕的情况下,他们依旧恩爱慎笃。
白首不离。
不离。
呵。
褪去隐忍的外壳,现在的萧浮意心中满是暴戾。
即便过去了十年,那日落水前同他的对话始终不曾忘却。相反,在时光流水般的冲刷下,那人的一言一行、一笑一语日渐清晰,仿佛多年的别离是假。
可萧浮意知道,所谓的熟悉,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于那人而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
过客。
就此不见,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却不是萧浮意的选择。
串通线人,设下圈套,挥师而上。
过程虽有曲折,结局却如萧浮意所想,日渐昏聩的襄国国君为求自保,不惜舍弃自己一手册里的太子,以求片刻安逸。
昔日的阶下囚,如今的一国之君。
昔日的一国储君,如今的阶下囚。
他们的遭遇何其相似,可为何他要这般看着自己?
“陛下。”
不是阿意,即使容颜变化不大,眼神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萧浮意哑然失笑,虚伪至极地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白子生,子生。
十年来,在心中燃烧的小小火焰终是彻底熄灭,只余燃尽后的缕缕白烟,蒙蔽了他的心神。
身陷囹圄却仍要护她无忧,还不惜以自身性命为代价,真是痴傻至极,却也令他嫉妒至极!
最初的不忍崩碎后,萧浮意将这十年的压抑尽数发泄到了白子生的身上。
如果能听到他的求饶也就算了,偏偏他要心甘情愿地忍受这一切,痛苦的时候也不过是皱下眉头。
她就这么重要?
萧浮意几次想要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却在紧要关头把话收回,化作凌厉的眼神或是施虐的手段。
化身囚徒的日子里,白子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憔悴起来,而萧浮意看似痛快却也忍受着心灵的折磨。
终于,在有一个七夕之夜,萧浮意挥手打碎了他们的约定。
白子生看着丢到眼前的绣帕,只一眼便认出了它的主人。
“你,你对她做了什么!”碍于脚上忧伤,白子生踉跄了一下,拳头没能砸到萧浮意身上,而是直直地磕到了地上。
而他却像感觉不到痛苦,以手支撑着地面,强行让自己站起来。
萧浮意见他这般挣扎,嘴角扯起一抹冷笑,毫不留情地抬脚踩下,将那双能吹善奏的手狠狠蹂躏。
一声闷哼从白子生唇边溢出,他没有求饶,没被踩住的另一只狠狠拽住萧浮意的脚踝,几乎使出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蚍蜉撼树。”萧浮意讥讽地看着他,忽然松开了脚,转而将白子生从地上拽起,目光狠狠地剜着他。
“你答应过我什么!”白子生的目光毫不躲闪,不加掩饰的愠怒,比淡漠相对的时候多了真实,却更深地刺痛了另一人。
“答应?”萧浮意缓缓摇了摇头,“你可是忘了,你说过自己早已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了,区区一介囚徒,朕难道该承诺什么?”
“君无戏言,你怎可如此!”想到这人可能对自己妻子做的事,白子生目眦尽裂,正欲辩驳,却觉喉头一阵腥甜,最终鲜血喷涌而出,接着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萧浮意其实并没做什么,不过是受够了白子生的隐忍,想要激一激他,没想到竟会惹得他大动肝火,吐血不止。
“太医,传太医!”
随着帝王的一声令下,宫中满是提着药箱行走的太医,却都在诊脉后露出为难之色。
“杀了。”
有个太医多嘴,劝萧浮意置办后事,却不料最先到来的会是自己后事。
有了血染台阶的先例,余下的太医个个噤若寒蝉,生怕说错话触怒了帝王一命呜呼。
最终,还是太医令主动上前一试,倾尽全部本领保住了白子生的性命。
时序流转,经秋历冬,雪融冰雪后又是一年春。
离开了囚牢,白子生被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宫殿中,每日都由太医把脉诊断。
“喝药。”萧浮意照旧亲自端药。
调养了一段时日,白子生恢复不少,能够自行服药后,便拒绝了萧浮意的帮忙。
白子生知道那日是萧浮意有意戏弄,既然对方没有出尔反尔,约定便还算数,所以这些日子他十分配合太医的诊断,喝着苦涩的汤药。
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碗,再看榻上之人渐渐好转的脸色,萧浮意暗中松了口气,却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外露。
又过了些时日,白子生已能下床走动,却没被关进牢房,而是继续留在了这座宫殿。
萧浮意没过几天便会前来探视,并同白子生对弈一局。
白子生猜不到萧浮意的心思,便顺着他的意思,同他弈棋。
每过几日的对弈持续了几个月,转眼夏日已过。
无风之夜,星河浩瀚。
萧浮意推开房门,果不其然在桌案前看到了那抹白衣。
“你我对弈一局,若是你赢了,我便放你们二人离开。”
白子生闻言,抬头诧异地看着他,闪动的眸光写满了难以置信。
好半晌,白子生方才开口:”不知陛下何意?“
怀疑、猜忌、不信……
唯独没有萧浮意想要看到的东西。
“信或不信全由你。”
抛下这句话后,他拿出棋盘,将黑白二子摆放在两边。
白子生踟蹰了一下,而后移步上前,拿一枚暖玉做的白子,在指尖摩挲着。
“陛下执黑先行?”
“好。”
决定完先后,两人相对而坐,操纵着黑白棋子,各自图谋着棋上江山。
一子接着一子,局势渐渐明朗。
“朕,我输了。”萧浮意投下两子,表示认输。
“承让了。”白子生微微颔首。
“便依先前所言,朕会安排你们离开。”说完,萧浮意起身欲走。
“等等。”白子生喊住了他,“陛下……阿意。”
沉默过后,他终是唤回了昔日的称呼。
这一声“阿意”,暌违了十年,却好似同当年一样,纯粹得如同雨后初晴,不然丝毫杂质。
萧浮意背对着白子生,静默着没有回答。
因为,此刻的他只要开口便无从遮掩自己的哽咽。
三日后,一辆马车无声无息地从偏僻的宫门驶出,带走了埋藏十年的纷纷扰扰。
萧浮意立于城门之上,静静远眺着越跑越远的马车,低声吟道: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又是一年七夕啊。
吟罢,他抬头看着空中连缀的星子,不加遮掩地长叹了一声。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萧浮意不知道的是,在得知他落水的消息后,白子生在河边寻了他整整一夜,最终没能打捞上尸骨,只寻得一枚白玉坠子。
那坠子是白子生在七夕节亲自赠予的,故而他一眼便认出了。
未得尸骸,加之萧浮意尴尬的身份,没有人为他举办葬礼,白子生便在山上替他立了个衣冠冢,里面埋着白玉坠子同几件衣裳,无论晴雨,年年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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