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情与多情

夜已深了,薇龙痴痴听着窗沿雨珠不停息地滚落,一下又一下,窗户半扇开着,冷风吹进来,桌边的油灯倒是热烘烘地熏着脸,更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少女时代的七夕,倒还有几分浪漫味道,可现在若不是看见思思时不时的笑意,她都快将七夕这日子忘了。
“少爷回来啦?少奶前半夜已经睡下了,少爷先坐下喝杯茶吧?太太专门让我给你留点吃的垫垫肚子。”隔着门,薇龙听见使女思思柔嫩的声音。那女孩子的形象一瞬息又出现于她面前了——她比当初的睨儿更添几分机灵气,橄榄色的圆脸,粤东佳丽一般的黑眼珠,与薇龙的粉扑子脸正好形成一组对照。
那是她半年前从人牙子里新买来的,外面逃难来的,样子怯怯的,穿着一身不时兴的粗布衣服,脸是不健康的蜡黄,薇龙一见便皱眉,连眼神都不愿意施舍半分。姑母梁太太倒是对思思心生怜爱,连声赞:“好孩子,一看就是个能当家的。”如同第一次见到薇龙那般的亲切模样。
那六七年来,薇龙这出自她手的杰作,时时在她身侧,为她和乔琪乔弄钱弄人,引她自得,如今这作品趋于完美,便不需要匠人再多分心神了。梁太太心下总有些闷闷,病中无意间见思思被薇龙训,倒勾起了她的一番柔情:“啊呀,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你这个样子,倒和你母亲一个脾气。”梁太太吃惊地看着思思手腕上被指甲掐出的红印,用手揉了揉,仿佛一切是出于一种母性的无私的爱怜。薇龙见此,喘了口气,无端地想,二三十年前,姑母初来香港时,兴许也是思思这样的打扮。乔琪乔正好也在,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事不干己地评论:“她这样年轻又不懂事,哪里懂怎么调教人,还是把人给姑母我们才放心。”
乔琪乔的目光向薇龙看来,却如同看一件死物——她不就是梁太太一件最好的作品吗?梁太太也笑起来。她此时已不再年轻了,旧欢来看她,也是出于一种对过往的怀念,再信奉笑生皱纹论,也就没有必要了。
他们打机锋,薇龙只作看不见,听不见,这六七年间,她全像个无思想的偶人。薇龙笑了笑,斜睨了畏畏缩缩的思思一眼:“那便留下她吧。”
教养思思倒废了梁太太不少功夫,不过显见,思思也是姑母的一个杰作了。薇龙曾无意窥见乔琪乔与思思之间暧昧流转的眸光,那样的气息,是藏不住的。初时她整晚流泪,身边却难以找到倾诉之人,薇龙早和娘家人没有来往了,这些话自然是难以和梁太太诉说,憋得久了,竟也不愿意说了。
从回忆中渐渐清醒过来,不多时,薇龙又听到梁太太从楼上下来的声音的声音。许是顾及着她正歇息,那笑刻意压低了几分,更显出一股子亲热。
他们倒像是一家人了,薇龙不由得生出这个念头。她将油灯吹灭了,在半明半暗中,她的脸色像─半透明的轻青的玉。她的笑闪现了一下,飘飘摇摇,像是前朝的仕女画,而她本身呢,则是这栋半中半洋的宅子里最具东方古典色彩的一部分。
日子过得真快,算起来他们结婚倒有七年了,之前的两三年,她过得是真的快活,至今想起来,仍是止不住的笑,那是足以支撑着她走完余下的路的。薇龙呆看了七夕的月亮很久,静静地摸黑坐上了床,用脚将蚊香盘踢到床底下,心里有气,力气大了些,发出一声金属的响。
有人敲门,乔琪乔的半个影子出现在门边,黑糊糊的,烟卷儿衔在嘴边,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色的花。
“吵到你了?我今天走得急,也没和你说一声。你早点歇着吧,这都后半夜了。”他咬着烟,说话也模模糊糊的。
乔琪乔发誓永远不会对她说谎,所以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毕竟这样一来,他还可以将俏皮话都省下来给其他女人。
薇龙“哦”了一声,却转了另一个话题:“今天总看思思那么高兴,刚才想了想,原来今天是七夕。”
乔琪乔耸了下肩:“是吗?我对这些中式节日不太熟悉。”
薇龙不再说话,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思思收到的鲜艳的玫瑰。
“我接到信,你家里要来人了。”乔琪乔为她关了门,余下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到她耳朵里,“过几天,我们都得把交际场上的活动推上一推。”
薇龙怔怔的,拉开了门,正看见梁太太平静的脸,梁太太打了个呵欠:“临到老了,哪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兄妹之间,没有过不去的仇。哥哥嫂嫂要来,是为着你妹妹相看婆家。你这几天也要好好留心着,知道么?”
薇龙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最后只略略一笑:“很是这样。”
关上门,总算睡下了。夜间睡得很不安稳,一会儿又听门外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会儿又在梦里见儿时旧物,上海弄堂里被打骂的孩子的哭声,雪花膏浓腻的香气,她在乔琪乔求婚前的那场大病……她简直昏了头一样,学业不顾了,家人也不顾了,便要在梁宅替梁太太弄人,替乔琪乔弄钱。
过了几日,果然葛太太到了,带着她刚满十八岁的小妹。小妹和八年前的薇龙一样,粉扑子脸,平塌的鼻子 ,一双眼低垂着看着地板,不敢打量梁宅四处豪华庸俗的装饰。最要命的是,她还穿着教会学校的那套校服,这在香港可真算得上是老土!
薇龙抱着母亲葛太太哭了一场,梁太太也出来会客,母女间、姑嫂间倒很亲热地寒暄,全然忘记多年前的决裂。毕竟——如同葛太太所说的——时代不同了。葛太太缓了口气,轻拍小妹害羞转过去的肩,慢慢说明来意:“现下不比以往,二十五六也不算老姑娘,但提早相看着也好。”葛家说话都是委婉,进退得宜的,但那股子急切仍然被听了出来。
薇龙和梁太太倒有认识很多的才俊,她们心照不宣地对视笑了一下,不言不语。隔天薇龙便为小妹置了新衣,日日带着出去交际,在交际场上走一圈,偶有走不开的时候,便让思思陪去。
这一日,葛家小妹一回来,家里便翻了天。小妹伏在母亲的膝间哭泣,葛太太郁郁地沉着眉眼。薇龙在一旁愣愣站着,很难插进一句话,心中却又松口气。
思思见着不像样,不好见主人家龃龉,倒了几杯茶,说了几句“家和万事兴”之类的话,便钻进了佣人房里。几个做活的女佣也跟着进去,问得急了,思思压低声音:“也不知道少奶是不是昏了头,竟然将那家的少爷介绍给了她妹妹,那家几个兄弟都和她正火热着呢。刚吃了饭,便要那小妹去跳舞,还要打听少奶的事。你想想,那女孩心气那样高,哪里会敷衍?我劝劝?哎哟,我算是什么?崔莺莺身边的红娘么?那大少爷哪里听我的?”
佣人房里的妇人便笑:“乔少爷难道不听你的么?”
会客厅里,葛太太粉白的脸紧紧绷着:“你可真是大方哩!还把自己的情夫拿来让给妹妹!”梁太太刚进门,一听这话,霎时灰白了脸,竟像被抽走了精气神一般。
葛太太走后,梁太太竟病了一场。病中说要吃上海的饭食,薇龙只得又请了上海来的女佣帮着做饭。偶然撞见乔琪乔与那女佣逗乐,薇龙不说破,隔日也不再遮掩他人送的礼物。
仿佛又过了许多年——在这栋宅子里,时间是不值钱的,一年与十年都差不多——新客的模样差不多,舞会与下午茶也差不多。
梁太太如今是个和蔼的老妇人了,再也不待客。原先的裙下之臣,倒有大半转到薇龙的底下。这一日,薇龙下了司徒协的车,正在大门旁闲话,不妨头顶一壶凉水浇下,将新做的绸裙淋了个透。薇龙挽着头发向上望,看见阳台上臃肿的女人影子,那眼里妒火汹汹,带着对自己年老色衰的悲哀。
薇龙转头对司徒协笑吟吟道:“家里新来了个老妈子,做事很不知分寸。不过呢,年纪这么大,若要辞退她,我也不忍心。这老妈子和姑母也很投契,就让她与姑母说说话也好。”薇龙上了楼,又对在阳台浇花的梁太太嘘寒问暖一番:“司徒先生又在问起您呢。”梁太太半响也扯不出个笑脸,眼睛向下撇着:“代我向他问好。”
思思在楼下喊:“少奶,少爷回来了。正等您和太太吃饭呢。”
薇龙扶着梁太太,袅袅婀娜地下了楼。
现如今,薇龙与乔琪乔早已分房睡了。思思呢,过了明路,住上了单间房。薇龙偶尔去合法丈夫的房里歇息,偶尔会发现一两根乌黑发亮的长发丝,她飞快地用手指捻起来,似笑非笑地,亮出来给乔琪乔看。乔琪乔总会摸摸鼻子,带着笑意讨饶,心里却不感到歉疚。现在用乔琪乔的话来说,他们是最自由最民主的夫妻关系了,这是伟大的变革。这话让薇龙也不禁莞尔,当真革命是从家庭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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