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驾辕

冬天降雪少,夏天河水就小;河水小,大渠里水就少;布尔津很少下雨,靠灌溉吃饭,大渠水少就不够用,托合塔尔严重干旱。
县农机站支援两台手扶拖拉机从托合塔尔湖抽水浇地,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再说柴油也是很大一笔开支,托合塔尔根本负担不起。于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挑水抗旱。
屋漏偏遭连阴雨,大旱又小咬灾。
布尔津很少有阴天,天旱就格外地热,干热的风一吹,小咬就来了,铺天盖地,像沙尘暴一样,不见天日。所到之处,驼马牛羊驴,鸡鸭猪狗猫,逃之夭夭,避之不及,必遭残害。钻洞的钻洞,跳水的跳水,一时无处躲藏的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人们只好躲在家里,关好门窗,用纸糊上或用什么东西堵上缝隙就万事大吉。
抗旱不分昼夜,白天躲小咬,夜晚来浇田。挑灯夜战,那时候因为家家都有自留畜,有自留畜晚上就得起夜照看,于是家家都有马灯,在北方叫马灯,顾名思义,夜晚喂马就的灯;南方叫桅灯,就是渔夫挂在桅杆的上的灯。这种灯不怕风,吹不灭,队里发了柴油点灯用,家家点起马灯提出来,队里的锣鼓敲起来。灯火辉煌,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公社专门组织各队领导来开现场会,66主任大大地出了一回风头。领导们到地头站一站,拍个照,就回到大队部门口喝酒去了,看着这灯火如龙的夜景,吃着抓肉,喝着红薯干老白干,好不惬意。
田间地头不乏偷奸耍滑之辈,能挑大桶挑小桶,能挑一桶挑半桶,闾丘二狗三狗甚至挑着空桶来回跑。
天一亮,二裘看到地里玉米葵花根上的水印,还没有一个怀抱里的孩子尿的多呢,他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小咬就要上来了,赶紧回家吧。
小咬闹了差不多有十多天,十多天过去了,农时也就过去了,农作物大面积减产,有的地块颗粒无收。
经过66同意,二裘到处收集青萝卜种子,6月下旬,小麦快要成熟了,麦田已经不需要水,这时候的水用来浇菜地和苜蓿地,多余的水就白白地流入托合塔尔湖了。种青萝卜正是好时候,队里能种的地都种上了青萝卜,二球就动员各家各户房前屋后,能种的地方都种上,能上水的地方开荒种,谁种归谁,二裘说这是生产自救。他对66说,出了事,他一个人担着,66装不知道就行了。
说是随便种,种子免费供应,种了全归自己,一说归自己,托合塔尔的社员们劲头来了,那真像是歌里唱的:“到处是萝卜,遍地是萝卜……”
留够过年包饺子的,深埋起来,到时候挖出来用,青萝卜这玩意不好存,怕冻,还容易糠心。于是炒萝卜、炖萝卜、凉拌萝卜、红烧萝卜,变着法地吃萝卜,托合塔尔的人一出门,隔好几米都闻到萝卜味。这也吃不完啊,就想法贮存,于是腌萝卜,酱萝卜,做萝卜泥,晒萝卜干。萝卜干晒了老鼻子了。
二裘到县农业供销合作社联系,说是队里有大量萝卜干,愿意以最价格卖给供销社,生产队集体的萝卜干,低价收购,单位盈利,生产队获益,合乎政策,当场拍板,大量收购,有多少要多少。
二裘回到生产队,尝了各家的萝卜干,闾丘家的最好吃,就要求全村都按闾丘家的配方,腌制萝卜干,队里统一收购后再以生产队的名义卖给供销社。供销社低价高质收购了萝卜干,肯定盈利;生产队一收一卖,增加了集体资金;社员把来年要发霉扔掉的东西换成了钞票,皆大欢喜。但有人就不欢喜了。
66早就知道有人会不欢喜,他在门前屋后也种了萝卜,全都交了队上,说是粮食损失蔬菜补,生产自救。他一根萝卜条也没有卖。
最不欢喜的人是阎鬼,他一根萝卜也没有种,别人挖萝卜的时候,他带着他的老婆去队里菜地挖萝卜,种菜的蔡老汉百般阻拦,还是被他挖走了几麻袋。萝卜条他一根也没有腌,不会腌,也懒得腌,他去队里的库房拿,他说是领,领二裘替供销社收的萝卜条。二裘不给他,他就告到公社去。
多亏二裘手脚麻利,把大部分萝卜干都送去了供销社,钱货两清。等公社的领导来调查的时候,就还剩下一坛子萝卜干了。
二裘说这萝卜干是专门给秦主任留的,拿回去尝尝,如果好吃,明天就多腌一些给公社的领导。二裘还说托合塔尔这儿沙土地,上羊粪,特别适合种萝卜。好管理,产量高,主要是生长时间短,收了麦子的地就可以种,小萝卜头腌咸菜更好吃。
总之,二裘的花言巧语,说得天花乱坠,秦主任只问一句,你是不是搞包产到户了?
二裘说:“你打死我,我也不敢包产到户啊。是这么回事,这种萝卜得赶时间,要等秋收完了,那就上冻了。这得边割麦边种萝卜,就得起早贪晚地抽空儿干,没法把人集中起来,所以我就给他们下了任务,谁种的谁管、谁收,最后交队上统一处理。多劳多得,不劳动者不得吃萝卜。是卖了点儿萝卜干,那也是供销社收去保障人民供给了,不是投机倒把。”
秦主任说:“这最后一条,供销社收购了,最重要,这性质就不一样了,是社会主义的。种萝卜、腌萝卜也需要一定的成本,这咸盐调料的总得花点儿钱嘛,卖了钱给社员一些补贴也不过分,队里挣钱了,发展了集体经济,这也是好事。但你让社员自种自收,虽然是大部分都交到队上来处理,但还是有包产到户的苗头,要坚决制止,下不为例。二裘同志必须做出深刻检查!”
二裘说:“秦主任,我叫裘家宝。”
秦主任:“就叫二裘挺合适的,这次种萝卜就有点儿二。”说完大笑,二裘也大笑。
阎鬼不笑,他追上秦主任说:“这是搞资本主义,我们不能答应。”
秦主任说:“你太懒了,是左是右都是被你们这些懒虫搞坏的。你也拿了不少萝卜了,自己回家腌腌,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碧野后来一直考证俗语“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出处而无果,现在想来大概是出于此。
大老王的腿好了以后,有点跛,他动嘴的时候多,动手的时候就少了。
世事也大抵如此:说的多的做的少,做的多的说的少。会做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领导会做的。这真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古人云“君子动口不动手”。
车上所有的重活都由碧野来干了,大老王就把他赶车本领都教给了碧野。黑旋风也开始拉外套,前面那三匹马里,套在右边的那一匹叫外套,左边的那一匹当然就是里套了,中间那一位,自然就是中套。
那年刚一入秋,队里就新拴了一挂马车,经大队革委会研究决定——其实就是66拍拍脑袋,碧野成了这挂大车的车老板儿。黑旋风驾辕,不用戴笼头,除了不套车的时候,碧野给它戴上笼头玩玩,也没谁能给它戴上过笼头。
虽然自己也赶着一套车,但碧野事事都听师傅的,队里安排拉什么活儿,也都是跟大老王说,大老王再安排碧野。
大老王车老马老人也老了,尽管才四十多岁。他跛了脚后,又开始腰疼。
“哎!赶车的人呀,年轻时不注意,使气逞强,风里雨里的,这一过四十,疼呀痒的就找上门来了。小仔,记着了,怎么着也别在湿草地上睡,更不能在冰天雪地里找女人,再怎么着也得忍着,可别图一时痛快……嘿,你别装着不乐意听,那他妈的真叫痛快,大草甸子里,一人多高的青草,呼啦压倒一大片,软绵绵的,凉爽爽的,可劲地折腾,把一身的燥全泄出去,四腿拉叉往那儿一躺,腾云驾雾似的,给个神仙你也不想当,哈哈!”
“师傅有很多相好的吧,师娘能愿意吗?”
“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我接鞭子给东家赶车时候十九岁,家境好的话,就该娶媳妇抱儿子了,可赶车的几张羊皮半车干草,窝在车上,咋娶媳妇呀,但有一条,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吃饱喝足看人家成双成对的,心里那个痒,就跟被牛虻叮了脚心似的难受。”
师傅这比喻还真出奇,碧野没有被牛虻叮过脚心,可上次翻船那晚上在河边被蚊子叮的滋味确是刻骨铭心的。
大老王卷了支莫合烟,呼呼地抽了几口,眯缝着眼接着说:“赶大车的,有吃有喝有力气,带个柴禾捎个草的,就有女人跟你好,咱真心待人,人也真心待咱,可就是没谁愿嫁给咱。钻树林爬草地的,那时候想,要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该有多舒坦呀,可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又老是想那大草甸子——人真他妈的是个怪物。”
他把烟巴儿猛吸两口,眼看着要烧着嘴唇,才对着火头唾口唾沫,往地下一扔,用脚尖儿一碾。站起身来。
“你小啊,以后可要悠着点,着凉做病的事别干,不然,上了四十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碧野看师傅锤腰眼的样子,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别傻愣着了,快起来装车,这装麦捆子可是咱赶车人的看家本领,麦捆子能装好,别的装什么都不成问题了,上车,我让你咋摆就咋摆……”
师傅又冲着几个跟车的吆喝着“递慢点,挑高点,别只管一个劲地往上扔,他手生。”
今年因为旱,很多地块麦子长得矮,穗小的只有几个粒,要不是上面要求颗粒归仓,真不值得收。这样短粗的麦捆子最难装车。
整个秋天师傅手把手教碧野装车刹绳、上坡过沟、垫路铺桥……讲自己赶车遇到的各种险事儿,和应急的招儿,也讲些他或者是别人的风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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