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梦魇

碧野正去看看云燕儿,在走廊里碰到了云燕儿的娘,她穿了一身灰色干部装,乌黑顺亮的短发,不大不小的黑边眼镜,看起来比几年前年轻多了,也漂亮多了。几年前,就是批斗碧野老爹的时候,她总是在外面穿上一件又脏又破的衣服,头发蓬乱,形成灰色,脸上总是涂上自己用池塘里的紫泥配制的化妆品,就是像是多少天没洗脸似的。
眼镜姓田,名青,可是总让人想起青蛙。
碧野在心里总是叫她外号眼镜,叫大名又叫成“田蛙”。大家叫她眼镜田,碧野无端地在后面加个蛙,就成了“眼镜田蛙”,“眼镜田蛙”这个名字就渐渐地在碧野心里流行起来。
那时候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外号,起外号一般没有什么诋毁性,甚至不带贬义,更多的是突出人物的特点,那时候文化活动确实被革掉的太多,变得很单调,起外号和叫外号,权且可以称之为“外号文化”。
“文化”这东西就是这样,你禁了这儿,它就会在那儿冒出来。比如说,你禁了街头文化,就出来了厕所文化,你禁了厕所文化,就出来网络文化。管理文化,还是让大禹来好一些。眼镜田蛙也是一种文化。
眼镜田蛙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特别是眼睛带上黑边眼镜很突出,嘴稍大,薄唇微红,说话清脆,滔滔不绝,像夏日里池塘里发情的蛙。
眼镜田蛙是个戏精,她原本就是个演戏的,她不知道自己几岁就被卖到戏班子,旧社会那种半戏半妓的戏班子,解放后就被取缔了,那些半戏半妓的演员被送到政府集中办学习班,学习生产劳动技能,由政府安排就业,只要双方自愿,政府也负责介绍嫁人。
田青就由政府安排,嫁给了国民党起义的军官吴志平,多年以后,有了云燕儿,云燕儿随母姓。
吴志平为人低调,由一个团级军官,转业当了机械厂厂长,没多久他就辞职当了个技术员,没多久城市大裁员,他主动要求下放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当了农民。为此,眼镜田蛙跟他大闹,他忍着,欺负他,他让着,甚至虐待他妈,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觉得自己欠眼镜田蛙的,更是怕这个比他小十岁却比他世故十倍的女人。
此时,几公社干部模样的人和一位四个兜的解放军跟着眼镜田蛙,碧野正想该不该打个招呼,该怎样称呼云燕娘,云燕娘看了看碧野,还有他的羊皮大衣,脸上露出很奇怪的表情跟着一个护士向云燕儿的病房走了,碧野木然地跟在后面挪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走了。
从医院出来,骑上黑旋风信马由缰慢悠悠地走,碧野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半晌午了。
碧野进门就说:“燕子没事儿了,手术了,医生说没事儿了。”
母亲帮碧野摘去皮帽脱掉大衣,又是捏胳膊又是捏腿的,看来好像没丢什么零件。
“怎么,这是怎么弄的?”她看到了儿子脖子上的伤口,“这是怎么搞的,看,已经发炎了,在医院也不知道上点药——这是牙印?”
“她属狗。”碧野笑着说。
“她家的人怎么都会咬人啊,这要是咬到大动脉上,唉!”母亲也笑了,眼角却流出泪来。
“吴大叔可是个老实人,那个老奶奶也不错。”
“老奶奶死了,宣传队拉胡琴的那个老头,就是以前常到咱们家跟你爸唠京戏的那个,他悄悄告诉我的,说是被眼镜虐待的。眼镜现在红得发紫了,在公社当了个管宣传的副主任……”可能是儿子故作轻松的样子很不自然,母亲没再往下说,也没问云燕儿的事。
母亲从黑铁锅里摸出一个玉米面窝头,还有一个土豆,那土豆黑乎乎的,一定是热过好几次了。母亲把窝头递给碧野,碧野已经倒在炕上打起了呼噜……
“起来起来!还他妈睡起大觉来。”窦乐子用枪指着碧野,身边还有几个挎枪的民兵,上身都穿着绿军装,扎着腰带。后面两个穿警服的人上前给碧野戴上手铐,说:“跃进公社宣传队队员田云燕同志,今天在医院非正常死亡,你有重大嫌疑,现在对你实行拘捕。”
“妈,他们一定是搞错了,云燕没死,护士亲口对我说的。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了。”碧野很肯定地对妈妈说。妈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目送儿子被带走。窦乐子趁机在屋子里用枪托到处砸砸捅捅,没发现什么,顺手拿走一串鱼干。
碧野被关在一间有铁栅栏的黑屋子里,小小的窗洞射进一束光,他被铐在铁椅子上,对面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警察,他们并没有给他上刑,只是询问,年龄、性别、家庭出身等。“你和田云燕是什么关系?”警察平静地问。
“没有什么关系。”
碧野平静地答。
“是你把她送到医院来的?”
“是。”
“为什么是你送?”
“不知道。”
警察不再问,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燃:“抽一支吗?”
“不。”
沉默,铁门的面三分之一是一根根拇指粗的钢筋,从碧野坐的地方可以看见走廊有几个挎枪的警察走来走去,那时不叫警察,叫公安同志。
忽然碧野听到“哗啦——哗啦——”的脚步声,那是脚镣的声音,接着就看到爸爸昂头走过,头发蓬乱,脸上有血;第二个过来的是妈妈,后面的大哥,二哥,啊后还有小弟,都是脚镣声,都是蓬头,都脸上有血……
“云燕儿根本没有死,她就在医院里,你们为什么要抓我的亲人,这是陷害!”
公安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走,让他见见棺材。”说着外面进来两个挎枪的,押着碧野上了一辆车,好像是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拉着碧野转过一个长着红柳的沙包子,沙包子的背面有一座新坟,摆了很多花圈,坟前立一个木头牌子,赫然写着:“田云燕儿烈士之墓”
“假的,都是假的!她叫‘田云燕’,不叫‘田云燕儿’,‘田云燕儿’可能是她儿子。她还是个姑娘,她比我还小几个月,哪来的儿子,怎么可能?假的,都是假的,她没有死,你们陷害!”
碧野被扭回牢里,还是那间审讯室,窦乐子正在里面站着。
“你说。”公安向乐子示意。
乐子四处瞧瞧,没有他坐的地方,他向公安说:“他是反革命崽子,杀人犯,让他坐着,我站着,不合适。”
一个公安起身碧野:“你起来,往旁边站站,让他坐下说。”
“这是审谁呢?”碧野心里奇怪。
乐子一坐下就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滔滔不绝起来:“宣传队这个丫头的死,跟这个狗崽子有直接关系,那天他把宣传队的一接回来,我就看出了问题,那丫头是靠在这狗崽子身上的,下车的时候两人还拉了一下手。拉手,知道吗,是拉手嗳!我亲眼看见的。
“那丫头犯病我一直在旁边,那晚上我不是站岗吗?一听到叫唤,我就进去了。那丫头得的样子,一准儿是绞肠痧,灌一碗童子尿就好了,我就童子啊,真的,我没睡过女人,我给她尿一碗就行了,非得让这崽子他娘来看,万一给革命战士下毒。
“说是往县上送,那么多革命群众,还有民兵,不让送,我也可以送啊,让一个狗崽子送,这个66主任有问题,最起码是警惕性不高。谁知道这小子路上干了什么,动没动手。
“人到医院还没死,手术做完也好好的,都有说有笑了,怎么才过一个晚上又死了,一定是被动了手脚,听说苏修特务有一种带毒的针,扎人一下,就中毒了,当时不死,一切正常,过一两天一定死。
“这小崽子的爹是日本特务,保不定有这种针,也说不定现在就是苏修特务。公安同志,一定要这家伙新动向,好好审,审不出毒针来不能放了这一家人,他们都在可能藏着毒针,随时向革命群众下手啊!”
乐子讲的吐沫星子四溅。
“你血口喷人,这是陷害,云燕儿没有死,她没有死!”碧野声嘶力竭,他扑向乐子,被挎枪的公安按住。
“醒醒,快醒醒,你这是怎么了,又哭又叫的。”妈妈摇着碧野。
碧野醒了,眼睛还没有睁开,说:“没啥,我做了个噩梦。”
最荒唐的梦,就是跟真的一样,比真的还更逼真的梦。
碧野起来,洗了脸,吃了点东西,尽管做了个噩梦,精神好像缓过来了。
妈妈告诉碧野,前天夜里碧野骑黑旋风驮着云燕儿刚出去不久,66就找到了三裘,让他骑草上飞追去了,天亮也没有回音,于是二裘跟碧野的师傅大老王快马赶到县医院,云燕正在做手术,碧野还昏迷着,他们没找到三裘,看来一准是在暴风雪中迷了路,生死未卜。这事儿在全村炸了锅,男人都出去找人了,但愿别出事。
“你咋不早说,我得马上去找他。”
“你不是倒在医院了吗,出去再倒在路上,是你找人,还是人找你,你就别添乱了。”
“妈,我没事儿,前天我是连累带饿,今天吃饱了,没事儿。”
母亲给儿子穿戴好,又往他怀里揣了两个玉米面饼子。
走出家门,碧野回头看母亲,头发已经花白了——
姐姐到很远的一个牧场再教育,在那边生儿育女了。大哥去了很远偏远的一个地方,差不多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几年前,哈巴河公路上一辆押送犯人去劳改农场的囚车突然在渺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停下来,是犯人们下车拉屎撒尿。路程远,要坐十几个小时,途中必须停车解决大小便的问题。停在无人戈壁是规矩,这样犯人不容易逃脱。
赶巧了,他们停车时,碧野的二哥捞鱼回来晚了,正好路过,人家让上车,他就上车了,想着正好顺路坐一程。哪知一上车就再也没有下得来,一直被拉到劳改农场,他说他是顺路搭车,没人信,哪有搭囚车的。他就这样被劳改了,没有档案,没有刑期。
后来他们说二哥跑了,也有说死了的,关进去没啥手续,死了也没啥手续。
碧野的二哥确实跑了,二哥被囚车带走的时候,他养的那条大黑狗就在路边,有天夜里失踪了十几天的大黑狗叼回张桦树皮,上面有哥哥用木炭写的一行字:“爸妈弟我走了保重总有一天我会回来”从那以后,没有了哥哥和大黑狗的音讯。
瘦弱的小弟弟,才几岁大,常常因为饿得受不了,偷喝没有煮熟的牛奶,得了结核病,被接到姐姐那里治病去了。爸爸被隔离在砖场,母亲每日守着这个地窝子,这就是碧野的家,有母亲在,就有家。母亲每日目送他出门,盼的就是他毫发无损地回来。这寒冷的冬季何时是个尽头。
现在妈妈又目送他在风雪出远门,去找那个为护送他而走失的三裘。此时去不知何时归,不知归不归,已有一女三儿一去未归了。
前天夜里抱着云燕儿,云燕儿在马鞍上,碧野在光背上。骑光背马,屁股骣烂了,火烧火燎的疼,还是去找个马鞍吧,碧野牵着黑旋风到了师傅家。
一场寒流,师傅的腰疼病又犯了,在炕上趴着。他欠了欠身对碧野说:“不会出事,有匹好马,人就不会出事,马是有灵性的东西,你别在戈壁上瞎转悠,到河谷去找,向放牧的哈萨克人打听,找马,别找人。”
“不找人?”
“念书念昏头了不是?你只打听一个汉族小伙骑的一个什么样子的马,不用打听骑着马的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这话说的,翻过来调过去,意思不都一样吗?碧野还是没弄明白,师傅又对他讲了哈语中各种马的叫法,太多了,他哪能记得住。
备上马鞍翻身上马,碧野直奔东南河谷,因为那晚刮的是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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