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龙口

寒流过后便是新年,新年一过,碧野十七岁了。
公社来了通知:未雨绸缪,抗旱开渠,会战大“龙口”,加坝扩渠,彻底解决干旱问题。要求十个大队,五十个小队,一千人上渠,大战一百天。
托合塔尔召开紧急会议,第一生产队由二裘带队的突击队组成了,二十个人里碧野年龄最小,师傅大老王只把这些人送到就回,不在这支突击队编内。
两辆大车,拉着粮草、工具、二裘、大老王和十九条光棍,在雪路上跑了差不多一整天,傍晚才到了龙口。
龙口在北山根儿上,是从前挖大灌渠的进水口;灌渠像一条长龙,这儿就是龙口了。这条渠十几年没有清淤,已是渠窄底浅,水流不畅;布尔津河从山口汹涌而出,年复一年地冲刷着,堤坝也已百孔千疮,再说当年挖东大渠时,河水比现在大,当时的龙口,现在已经不太适应,简捷说就八个字——“扩渠清淤,加固堤坝”。
现在是白雪千里,大河冰封。先到的其它生产队的突击队,已经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一丝儿风也没有,夕阳下几面红旗在半空垂着;刚刚盖好的地窝子比地面略高一点,远看是东一堆西一堆的大土包;土包上伸出铁烟囱来,炊烟袅袅;有人蹲在像大老鼠洞似的地窝门口,手里端个小搪瓷盆喝着面条,热气腾腾,皮帽沿儿上结着雪白的霜;大车、小车、爬犁到处都是,几匹马带着三角绊在白桦林中蹦跶。
二裘指挥着卸车、架锅、杀羊。很快,半生不熟的羊肉就盛进了每个人的盆里。鼓着腮帮子大嚼着,唏溜唏溜地喝着肉汤,对于冻饿了一天的人来说那种享受。嘿!用二裘的话说——当皇帝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滋味,像他当过皇帝似的。“野狗,你带两个人伐两根大梁来;乐子和迷糊砍椽子去;其他人跟我来,咱们挖坑盖窝喽!”二裘大声吆喝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师傅捡起一把十字镐,扔给碧野:“你小子可别学得没正形。”
碧野接过十字镐,正要去刨土,二裘道:“小家伙,跟你师傅歇着吧,赶了一天车了。”碧野第一次听到二裘没喊他“小家伙”,怔了一下,才明白是说他,他也确实累了,胳膊酸痛,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于是就爬上大车,在那半车草里,扒拉个窝,裹紧大衣,系紧帽带儿,躺着,真舒服,当皇帝的滋味。
圆圆的月亮在半空里挂着,雪光如银,树影横斜;篝火熊熊,映红了近处的树林;黑旋风在碧野身边安静地吃着草,伐木的号子和锹镐钎锤的声响奏出一曲动人的交响乐。碧野想到了妈妈,爸爸,哥哥姐姐还有那个瘦弱的小弟弟;想妈妈今晚会不会还是习惯地依门张望?——想着想着睡着了。
觉得有人推,碧野醒了,师傅正在往他身上盖被子,将被角掖在他身下。
“这样睡会着凉的,天一亮我就要回去了,把你自己丢这儿,要不是我这腰——唉!你在这儿主要的活就是打柴,这是来的时候就定了的。上坡过沟,树下冰上的,处处都要小心;马要喂好了,爬犁的竿子套绳,天天都要查看,拴紧,我这有些皮条儿,留给你,看有不结实的地方就换下来,千万不能凑合;拉柴禾要早去早回,不管装多少,都别贪黑;别爬树,钩树杈要看清掉下来的方向,先把脚下看好了,伐树要看风;斧子要天天麿。遇到暴风雪,就卸了马骑回来;打火机,火柴天天都要带好包好,千万别弄湿了;遇着狼别跑,这儿的狼一般不伤人;看好你的马,马鬃千万别人让给偷剪了,你那黑旋风,我看了,它见到狼或其他危险的事,那长鬃一准会竖起来,狼见了会吓得夹尾巴跑;勤快点,嘴甜点,要有眼色,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不长眼,二裘这个人狡猾,但心不坏,把二裘为好了,没谁敢欺负你……”
其实本事主要是靠自己练的,师傅并不一定要有盖世武功,老师也一样。后来碧野当了老师,又当了老师的老师,他一直都固执地这么认为,就是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师傅教给他的吧。
天亮的时候,师傅套车走了,碧野新鲜的感觉里带着沉沉的孤单。
地窝子盖好了,门口树起一面大旗,上写着“拼命大战一百天,龙口夺水抗干旱”。
会战总指挥视察驻地,看到这面大旗,啧啧称赞:“词好,字也写的好,二裘,谁写的?”,二球拉碧野过来,说:“雷书记,是他,‘小反革命’”
雷震哈哈大笑:“我早说过了,碧野是个好同志,不是‘小反革命’。”
他拍拍碧野的肩膀,说:“你那匹黑马,就那个李逵来了没有?”
有人说:“叫黑旋风。”
雷震说:“就叫李逵!”
总指挥又夸那那面旗,其实那字,是碧野请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地主写的。
地窝子外红旗飘飘,地窝子内伐棵直溜溜的大杨树往那儿一横,里面铺上厚厚的新麦草,就是软软的地铺;地窝子中间儿架个大油桶炉子,杨木劈柴,桦木段子烧得噼啪作响。一切就绪,大伙儿去挖渠,碧野开始下河谷砍柴。工地热火朝天,大家天天有肉吃,干劲就足。大喇叭播送鼓动干劲的文章,有一篇就是碧野写的。
拼命大战一百天,龙口夺水抗干旱。
解放前十年九灾,百姓流离失所。
现在跃进公社也遇到了大旱灾,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们也生产自救,战胜的灾情,没有一个人挨饿,包括老地主张三龄都吃的白白胖胖。要是在旧中国,像他这么大年纪的穷苦百姓,遇到这样的灾难,是活不下去的。我问过张三龄,他赈过灾吗?他说遇到灾年,就把仓库底子的发霉粮食拿村口支起大锅来煮了施粥,装装样子。试想靠地主的施舍能使天下的灾民活命吗?只有新中国,我们才能抗大旱夺高产。有人想单干,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试问,你单干能挖出这样的大渠吗?没有大渠,能种出粮食吗?没有粮食,你还能活命吗?我们一定要拼命大战一百天,龙口夺水抗干旱!
写个稿子鼓动士气,是真心的,看到那个场面,想起挑水浇地,碧野觉得人民公社力量大,人民公社为人民,没有人民公社,这些盲流们现在能在哪儿呢。
碧野因此被雷震总指挥叫去喝酒了。
不多时就醉着回来了。
二裘说:“喝的啥好酒,也不给老子捎一瓶回来,我还给你带过半行壶酒呢,还我。”
碧野说:“大茶缸子咕嘟——咕嘟——倒了一茶缸子酒,总指挥让我‘喝了’,我就喝了,他说喝完了?你就走吧。我就走了,我还能还能把缸子给你端回来啊,他也不让啊。酒都在我肚子里,一点儿都没洒,你拿个缸子来,我给你倒。”碧野说的时候舌头有点发硬。
二裘说:“你这是喝的啥㞗酒嘛,丢死个人哩,连块肉都没给?”
“总指挥说,回去吃!你们锅里的肉比我的锅里多。”碧野说。
把个二裘给笑的,说:“野狗,明天记着早点去公社羊群抓羊,去晚了就剩下小的瘦的了。我还以为碧野被总指挥请去好酒好肉招待呢,结果啥也没吃上,一缸子酒给喝醉了,一缸了一斤呢,喝一斤酒,连块肉都没给?”二裘摇着头哈哈大笑。
按照师傅的嘱咐,每天摸黑起床套马出发,太阳爬上树梢时,满满的一爬犁干柴已经装好,中午刚过碧野便拉柴回来营地,卸了爬犁喂好了马,帮大师傅洗洗土豆烧烧火,或抽空就到工地上看看,帮着抬几筐土。晚上吃过饭,十几条光棍围着炉子,有的纺线织毛衣,有的调主打扑克,更多的是吹牛闲扯打发着无聊的长夜。
碧野对着炉火翻一本《唐诗三百首》,是出发时若溪塞给他的,看着很眼熟,扉页上有自己的签名,奇怪,我的书什么时候到她手里的。
“小仔,看什么呢,有没有男人女人那啥?给咱念念。”一位将扑克一摔问。
“认字不?人家那叫‘唐诗’。”另一个织毛衣的说。
“你知道个屁,瞎臊情,连味都没闻过吧,还湿呀干的,我看你小子馋得流口水那才叫湿呢。”二裘哈哈大笑着说,百分之二百的得意,他十六岁就当爹了。
“喂队长,讲讲,主任老婆啥味道,过瘾不?”又一位,眯着眼睛。
二裘一阵哈哈大笑。
一群光棍,饱暖之后,显出了另一方面的饥渴,他们凭着赤裸裸的想象,用最直接的言辞把女人剥得精光,也把他们自己变成一个直立行走的雄性动物。除此之外,这些机能旺盛的男人们,又能做些什么?
碧野忽然想起“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好像是宝玉说的。如果贾宝玉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到三四十岁还没有跟哪个女人亲近过,只看到过牛马猪羊的发情交配,他能有那种女人如水的感觉吗?再说他如果也被66老婆那双油腻腻胖乎乎的手在脸上使劲儿地摸上一把,他是否也会改改说法了——好像他被晴雯的嫂子拽过,什么乱七八糟的,碧野满脑子胡想,没有个条理。
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心里隐隐作痛,云燕儿咬的伤口早已好了,留下了一小块疤痕。于是又翻开了《唐诗三百首》: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捲上珠簾总不如。
哦,在另一种世界里,女人如水……夜深了,呼噜声、磨牙声、咂嘴声此起彼伏;有人在被窝里奇怪地动,有人在梦里呻唤。
一个声音大叫起来:“他妈的,钻我被窝里来瞎搂个啥,小心我给你割了喂狗。”
有人迷迷糊糊地嘟囔着,有人切切的笑……
炉火很旺,碧野翻了几个身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睡姿。一种难忍的躁动,魔鬼般的膨胀,似乎要炸裂了。
人啊!从猴子变成人,据说经历了几十万年,而从人变成猴子好像不需多少时间,在这里睡一夜就行。碧野的身上像是要长出毛来了,他在拼命地挣扎,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下一个夜仍然是这样过,碧野热一盆水洗一洗被汗浸透的衬衣。
总像睡不醒的“迷糊”丢过一件布衫来。那个五大三粗的“乐子”说:“昨儿夜里我跑马,这裤头弄得黏糊糊的,你给我洗了。”啪地把一个大花裤衩子摔在碧野的头上,碧野扯下来把它甩得很远。
“妈的,老子早想修理修理你了,一个小狗崽子,干的活比贫下中农还轻巧,还他妈的洗呀涮呀的,我叫你洗。”
有人大笑,有人喊加油,水泼了一地,炉子撞倒了,满屋的灰烟。
碧野鼻青脸肿地收拾地面支炉子,大家抖被子扫毡子,嘴里不住地骂着,好像都是碧野的错。在社会法则失去作用的地方,自然法则就显示了它无比的正确性;而社会法则总是在变化,常有发挥不了作用的时候,自然法则却是永恒的,胳膊粗就是真理。二裘呵呵两声,冷冷地看着。他的观点是:人的事儿不用管,动物的事儿不能管,少管闲事!
与牲口斗,凭力气不行,但与牲口相处,凭力气还真管用。好像后来有个人写过一本书,叫《人的一半是牲口》,这本书没看,但这书名,是真理。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