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共度人间四季天

“若你在人间久了,便总能见到很多不同的故事,有些故事很残酷,有些故事很唯美,有些故事……很虚假,很低劣。”白凌牵着我,走在回旅店的路上。
我当时其实很想问她,在遇见我之前,姐姐可曾对人动过心,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心里会生出那种问题,我突然开始好奇,好奇她曾经是否是一种我不了解的样子,好奇她是因何允许小小的我走进她。
但是这些并不重要……
织锦留在凡间等一个未定的回答,即使那回答最终接纳了她,她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短短数载,因为那女子在每一世都将死于相同的年纪。
“若她愿意同你走,那又如何?你们只有几年的好光景。”我托着下巴问她,心里有种惆怅。
“几年?已经很长了,人总是要死的,终有一天,我也会死,若她……那几年便值得我用余生回味。”
“不如去求天帝让她真如传言般永世轮回?那样你们便可生生世世相守。”
织锦摇了摇头,脸上有种愧疚,又有些释然:“我想你应该不懂轮回之事,我求母亲违天命让她轮回三世,已经算是非常自私之举,轮回于她而言,并不是好事,这三世后,无论结果,我都该放她走了。这些年,我四处寻她时常常懊悔当初让她陷入轮回,我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也没有机会问她想要什么。我之前总以为是我错了,若我不是仙,只是一个……”
她哽咽了片刻,拭了拭眼泪,清了清嗓子又道:“只是一个住在她附近的寻常女子,事情会不会有改变,但我如今彻底明白,错的并不是我们,而是这世间,是命运。若我与她能像你们这般……世间总是事与愿违,阴差阳错,在神仙身上也不例外。”
“你这就回天上了吗?”我躺在白凌身边问道。
“嗯,织锦应该很快就回去了。”
她与她的那几年在天上也不过几天,不过如此想来,这次被罚下凡对白凌来说确实是一种轻柔的惩罚,也是遮掩风头的好法子,她未成仙前在天庭的传闻过于出头,不能在成仙后又一帆风顺得惹人眼红,即使事实上她值得这样一帆风顺,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上,有些猜疑和妒忌总是愚蠢地没有天理。
“这就回天上了吗?”我又问她,并轻轻在她肩膀上留下我的浅浅牙痕。
怎么会立刻回天上,至少也要在虚无山过个几年潇洒时光嘛!
“我若回天上,你还愿同我一起吗?”
“天帝……不是不许吗?再说了……”再说那疯狂的童子确实给我留下了小小的心理阴影。
“也是,不去也好。”
我如愿以偿地过上了想象中的快活日子,如以往的六百年里一样,春天呢,我们白天就躺在万花丛里谈笑,大多时候只是躺在一起没有言语,倒不是无话可说,只是非常享受那份难得的静谧。
春天的夜晚还微微有些凉,树的枝头长着小小的花,晚风一吹便轻轻飘落下来,月亮清白色,夹在树枝中间,我在夜晚总是不肯睡,缠着她坐在洞口的小方桌前,有流萤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她拿了一把大扇子,一手撑着脸看我,一手偶尔为我拂去身上的落花和流萤。
夏天的时候呢,你知道的,我最爱在池塘里泡着啦,池塘隐在一棵大树下,所以阳光并不直接照进来,非常非常热的时候,我便拉着她一同到池塘里泡着。
她的头发因在水里潜过,全部乖乖地被拂在耳后,我倚在岸边看她浮潜,她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水珠从额头流下来,缓缓流过她的面颊和颈,那时我总是忍不住游向她,她的肌肤在水里显得更加湿滑、冰凉,好像怎么都握不稳,抓不牢,我拉过她的手,嘴唇便炙热起来。
即使天气炎热,也不能阻挡我与她紧紧贴在一起,我总是有种难以言说的冲动,明明已经离她很近,甚至触摸她的一切,却恨不得将她嵌在我身体中才好,她说她也是这样,或许爱一个人便是这样,天长日久便有天长日久的热情与欲望。
秋天到了,虚无山的秋天并不无情,只有微微的萧瑟,落英虽缤纷,却无颓败之感,白凌在秋天爱上了喝酒,在洞口的小方桌上,摆满了我爱吃的点心和她自己酿的酒。
“姐姐,你喝多少会醉?”
“喝多少都不会。”
“真的吗?”
她没有回答,拿起手边的酒杯,冲我扬了扬眉毛。
“姐姐,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还是一如这般。”
我才不相信她讲的话,我从镇上偷偷买了浓烈的酒,趁她不备,换下了她自己酿的怎么也不会醉的桂花酒。
我一边默默祈祷她没有发现,一边偷偷看她,她的脸逐渐红起来,眼神开始变得迷蒙,我担心那镇下的酒喝多了不好,便又暗中将酒倒了,换上茶水。
她拿起杯子仰头喝酒,酒并不乖巧,顺着她的嘴唇,流到下巴,喝得身上湿淋淋的,我拿了一块方巾仔细为她擦拭,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
“姐姐?”她不回答我。
另一只手里拿着空杯子,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
“小清,天上的月亮怎么有两个?”
“姐姐,你醉了,不是说怎么也不会醉么?”我偷笑道。
“小清,姐姐以后每天都请你吃烧鸡,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她皱着眉,神情天真地很,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既觉得好玩,又觉得可爱。
“不管姐姐请不请我吃,我都永远不会离开姐姐的。”
“那你同我拉勾上吊,一百年,不,永远都不许变。”
我牵过她的手,认真地同她拉了勾,许下永生永世的夙愿。
白凌说完趴在桌子上,头埋在胳膊里,变得沉默了,我以为她是睡了过去,便想将她抱回洞中,秋日的夜多少还是无情的。
她没有睡去。
“怎么了?”我一边问一边擦去她的泪水。
“当年……我母亲也是这样同我拉勾约定的,可是她还是抛下我走了,她那么狠心地,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从此世上再没人像她那样爱我了。”
我对父母之情没什么大的感触,但听她这么说,心中还是不免有种被针扎的痛感,“你还有我啊,姐姐,清儿绝不会抛下你一个人。”
“你说的可是真的?”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脸上全是泪痕,在她平日的冰冷之外又现出一种生动,一种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生动。
“我们都拉勾上吊了,还能有假?”
她在泪里笑起来,我将她抱起,走回了洞中。
冬天很快就到了,我记得以往在虚无山,冬天的时候总是很美,漫天飘着雪,虽然寒风凛冽刺骨,白日却依旧有些远远的阳光,这一年也不例外。
冬天的夜晚非常适合喝些热酒,虚无山的半山腰有个亭子,白凌常带我到那里坐着,提一个红泥小炉,一壶小酒,两个杯子,我们都穿着极为厚重的披风,戴着披风上的帽子,她走在我前面,我便跟在她身后踩她留下的脚印。
从亭子那儿可以看见虚无山下的一个小湖,冬天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在结了冰的湖上玩,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谈天,偶尔还会碰见几个雪天上山赏景的人,他们上午上山时我们在喝酒,下午下山时,我们还在亭子喝酒,有几天上山的人很多,我们便被当成了一种指路标,偶尔也为迷失方向的人指路。
有一天,下午要回去的时候雪下得很大,洋洋洒洒的,我贪恋亭子的美景不愿回去,白凌坐在旁边说道:“风雪大了,又快到夜里了,清儿,我们该回去了。”
我不情愿地嘟囔道:“姐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风雪夜,不归。”
她笑起来道:“我只听说过风雪夜归人,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做风雪夜里归家的人?”
“归……家。”
我当即便提起小炉,挎上她的胳膊,谁会不愿同她归家?
归家,归家,这两个字一直在我的心内盘旋,家,虚无山是我和姐姐的家。
有些人常常爱说“欢乐的时光总是走得很快”,我不这么想,我觉得肯定是有个小气而孤独的神仙在暗中操纵,悲伤和快乐的时光应该原本是同样长,他见不得人常常快乐,便偷偷偷走一部分他们快乐的时光。
说着说着,白凌就要回天上复职了,而我,则呆着虚无山等她。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乖乖的,实在寂寥呢,也可以去镇上玩一玩,但是不可以……”
“但不可以玩过火!”我接着她的话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快点去,快点回来,姐姐,你要记得,有只可怜的小黑蛇一直在等你。”
“好吧,那我走了?”
“走吧。”我装作潇洒地冲她摇了摇手,其实她走后我上扬的嘴角就如挂了千斤的秤砣一样垂下来。
不过我的心中还有一件事,正好可以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去做。
之前和织锦仙子聊天时,她曾说过,在她那个镇子的东南处有个地方叫通天晓地阁,里面住着一位通晓天地事务的得道之人,织锦找轮回的女子时便是通过问她,但是她不轻易回答别人的问题,关于这点我还私下偷偷问过织锦,她说其实想得到她的回答很简单,只需要买些甜得发腻的糕点去就行。
我如今虽是个修行不浅的小妖,但赶路对于我来说还需要耗费一定的时间,紧赶慢赶三天左右,我到了那个镇子,原本以为会很难找,谁知只朝东南稍走片刻便看见不少人围在一起,我挤进去一瞧,全是说可以带路到通天晓地阁的。
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得道高人一般不是都低调地很么?怎么这位这么地招摇?
“三两银子,走吗?”一个男子问那几个带路人。
带路人摇了摇头。
“四两!”
那带路人仍是不动。
“十两!走么?”我试探地问道,一个衣着简陋的大哥走了出来。
“走,姑娘,跟我走。”
他一个凡人,虽然是男子,但我好歹是个妖,应该不会吃亏,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在他身后,他将我带到一片竹林处,指了指一条极为零落的小径,道:“姑娘沿着这小路进去便是,家主已经在内等候多时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一看,这小路,也着实寒酸了些,和那招摇的名头太不相似,我会不会是上当了?
我一边想,一边耐不住好奇地沿着路向里走,谁知这条路竟越走越窄,最后竟是一处悬崖峭壁,这该死的骗子,骗了姑奶奶整整十两银子!十两银子,那是多少只烧鸡哇!我气得就要转头跑去将他质问一顿,再将钱要回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姑娘,请随我来,家主已经在内等候多时了。”
我当即收了自己气愤的面容,和善地回头,一个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峭壁下面,她用手将石头表面的绿藤拂起,竟现出一个洞穴。
“姑娘,请随我来。”
我跟在她身后,进了洞穴,那洞穴十分狭窄黑暗,慢慢地却越走越宽敞开阔,也越来越亮,不一会儿,出了洞口,眼前现出一幅绝美的秘境,小桥流水,袅袅青烟,不似人间,倒像是我在书里看到的,叫什么桃花……桃花境?想不起来了。
“姑娘,将你带的东西给我。”女孩说道。
我低头将手里提的一个布包递过去,这是我到虚无山下的集市上特地定做的,我跟做糕点的师傅说,要多放十份的糖,他还反复向我确认了好几次,差点就要同我签一个生死状,做好之后,我还偷偷尝了一块,甜得我近十年都不想再吃糕点。
“请在此稍候片刻。”她提着布包走进了一间屋子。
我见她走了,便在这院子里逛起来,真是一步一景,这个池子算是我那十两银子做的,我数了数,看来天下有问题的人还真不少,就是便宜这道士了,只是回答个问题便赚得盆满钵满。
我正用手戏弄池子里的金鱼,身后有声音说道:“姑娘,家主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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