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面目全非结成冰

“凌儿,你看。”她手里捧着一只小兔子走进来。
我抬眼看了看她,她又道:“可爱吗?今天我去集市里,看见小孩围了一圈,便也买了一只送你。”
“小孩?他们多大?也同我一样四百岁么?”我冷冷道。
我看着她放在篮子里的兔子,白色的一小团,瑟缩着,很小的一团。
“多可爱啊,就像你一样,凌儿。”
“你知道吗,你的原身也是这样的白。”
“过来摸摸它,软软的,来,试试看。”
我伸手过去,它的毛真的很软。
母亲不断说些女娲后人的事给我,还说天底下的女子,不管是人,是神,是妖,她们比男子少的,仅仅是一个机会。
“真的么?你病痛躺在床上,他却上阵杀敌。”我淡淡道。
她没有说话。
“女娲后人,生子极伤。”后来我在书里读到。
我在母亲那里过了一段时间便回到了父亲那里,我回去的那天,天庭有战事,由父亲领兵。
西方有蛟龙,用瘴气迷仙,食小仙心肺仙骨,无恶不作。
“父亲,请准凌儿一同前往。”
他上下打量了我回来时换上的男装,坐在他的那张书桌后,他的眼神带刺,将我刺得浑身生疼,慢慢地饮了口茶,道:“让一个女子上战场?讲出去会被人笑话,别人还以为我手下无兵了呢!”
“父亲,上战场难道不是靠能力么?只要杀得了敌,女子又何妨?”
“杀得了敌?就凭你?你当真以为你跟着我学了一百年便能上阵杀敌?你杀过人吗?学些皮毛功夫便开始自大了?”他说着,扔过一个茶杯,我闪身躲过,他立刻从书桌后飞起,招招冲我咽喉而来,躲闪已竭我心力,再无法出击。
他的短刀离我的眼睛还有一指距离时停下了,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冷哼,“就凭你?”
他扔掉短刀,将我一掌击出门外,“我都说了,少听你母亲的那套话!”
除那次下毒以外,我没有杀过人,但我每天都在军营里和人对打,除了他之外,我几乎没有败过,我的第一名手下败将便是大我三百岁的哥哥。
可……
他出征了,带着他骄傲的儿子。
自那之后,我不再穿男装,不再模仿男子,我开始清楚地认识到,他不带我的原因很简单,和能力、穿着、甚至行为都无关,在他眼里,身为女子,是我的原罪。
那场战事很残酷,蛟龙身上带一种神秘的瘴气,据说那瘴气能放大人的欲望,将贪婪凶狠的人化为同类,令懦弱胆小的人缴械投降,天兵天将刚刚步入瘴气中,便产生幻觉,有的自挖心肺、自剖仙骨,有的残害同胞,化身蛟龙。
但他还是回来了,他亲手斩杀了那条蛟龙,身后跟着几个残兵余将,怀中抱着他骄傲的儿子。
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在这场战争中损毁心肺,彻底成了一个废人,父亲倒因在这场战争中吞食天兵天将的心肺、仙骨,力量大增,才得以斩杀蛟龙。
成功斩杀蛟龙的消息传至天庭,天帝闻言重重有赏,不过……天庭向来赏罚分明。
天庭的赏赐很快传下来,赐我哥哥勇猛护卫的名号和十朵金花,赐我父亲一升再升的官衔和五十朵金花,天帝还答应赏父亲一个愿望,但因他们在战争中绞杀同类,那罚,便是永不得再登天庭。
父亲接过折子时手抖得很明显,我看着仙使握着他的手小声道:“将军应该能理解天帝这惩罚中的苦心吧?虽说一切都怪那瘴气蛊惑……”
他见我父亲脸色微微变化,又道:“好在将军意志过人,成功绞杀蛟龙,传来捷报,可……将军中毒时亲手斩杀一众小将,天上众仙也是看在眼里,天帝不让您再登天庭也是好事,有那些不明就里的、和死去将士沾亲带故的,难免会有忌恨将军的情绪。等这风波平息,到时再寻个由头将这罚撤了,况且对于将军来说,以后再立个小战功也是手到擒来的事儿!潜伏这一阵,一切又会恢复如初了。”
父亲的脸色虽然很难看,但还是强扯着嘴角笑道:“仙使说的是,我能理解。”
“那就好,那就好,就是要委屈将军一阵子了。”
父亲表面上说理解,但仙使走后还是发了一场很大的脾气,我同父异母的哥哥躺在床上宛若空壳,父亲被禁登天庭,那空空的名头和修为有什么用?他一生气就喜欢喝很多很多酒,我讨厌他喝酒,在母亲那儿时,他喝完酒总是对她动手,而我,总是瑟瑟地将自己裹作一团。
我讨厌无力的自己。
他又喝醉了,幸好,母亲不在这儿。
“砰”地一声,我醒过来,醉醺醺的父亲站在门外,我冷漠地坐起身看他,棉被下的手紧握着一把短刀,我和之前有了不同,如今,我有了防备的能力。
“凌儿。”他笑得假意而和蔼。
“怎么还没睡?你笑什么?”
我并没有笑。
“你笑什么?我问你,你笑什么!是笑父亲凯旋却如此狼狈么?还是笑你哥哥如今残破不堪?你笑什么?”
他越来越近,那把刀被我抓得越来越紧,甚至硌得我的手疼。
“我没有笑。”我说。
“我后悔了,为什么要带你哥哥而不是带你!我的箬儿,我唯一的儿子……都怪你!都怪你母亲!她既然已经嫁给我,为什么心里还一直对另一个贱女人念念不忘,她既然愿意生孩子,为什么给我生出一个女儿!”
他抓着我的肩膀来回摇晃,我被他摇得头晕脑涨,但我还是说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如果有错,也都是你自己的错。”
我也不知道我的声音为什么那样冷静镇定,这句话显然惹怒了他,“你真是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他扬起巴掌扇过来时,我已从他手中挣脱,举起那把短小但锋利的刀,划伤了他的手臂。
流血让他怔了怔,而后清醒,其实他清醒时更让我害怕。
他低头看了看伤口,诡异地笑起来道:“好,不愧是我的女儿,身上流着我的血。”
我在夜色中死盯着他,唯恐他有下一步的动作,他没有再靠近,转身作势离开。
我从母亲那里带来的兔子被声响惊得从笼子里跑出来,正巧撞在他的脚下,他停下脚步,俯身生生将它掐死,然后向我抛来一个凶狠的眼光。
它那样小,那样小的一团……
第二天我再见他时,他就像什么都忘记了似的,恢复他的伪善,变得正常。
他叫我去他的书房,我站在门外等时,他正和谁说些什么,我不由得听了一些。
“真不知道天庭为什么叫一个女子来接管,说什么顾及死去将士亲友的感受,分明就是她自己感情用事,这样下去,天庭迟早要完!”
“将军说的是。”
“眼下我的儿子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可医治?”
“令郎的情况很是棘手,但也不是没法可医,只是……”
“只是什么?你就别卖关子了。”
“只是医治方法很残忍。”
“残忍?难道有他现在这模样残忍么?”
“我说的不是对令郎残忍,而是……”
那个人突然小声附在父亲耳朵上说起来,我没能听清楚他说什么,总之,他的话让父亲振作起来。
“凌儿?”
“是。”
“进来。”
我闻声进去,我换上了我该穿的女装,本以为他会将我骂一顿,但他根本没有发现。
他吩咐我说,过几天会带我四处修行,叫我做好准备。
而那个我没有听到的,医治他儿子的方法,我修行那天便被告知,要取万妖的灵丹,且那只是医他的药引。
他不是带我到处修行,而是到处屠杀。
取万妖的灵丹……我那哥哥并不值得救,我心想。
但我还是帮他到处寻妖的踪迹,未化人身的围追捕杀,而那些化了人身的,便命我将他们骗到他面前。
我别无选择。
“不,凌儿,让我来。”取灵丹时他说。
他将那些灵丹小心地装进一个葫芦里,我像是成了一个他屠杀时会带上的猎犬,他并不顾及我的感受,那些间接沾满鲜血的日夜,谁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
“我是你父亲,所以你应该遵守所有我吩咐你去做的。”
我并非天生柔顺,我第一次反抗他,是他叫我徒手杀一头鹿,那是屠杀开始的前一天下午。
“杀了它,证明给我看你的能力。”他递给我一把刀。
“我的能力不需要杀它来证明。”
“呵,杀了它,然后将它的心送到我的书房。”他说完便走了。
我走近它,它并未察觉危险来临,睁着一双茫然无知的大眼睛,我将手放在它身上,它的心跳很有力,登,登,一下,又一下。
我没有杀它,去厨房挑了一块大点的猪心交给下人,然后将鹿从后门放了。
傍晚时分,我在房间听到有人不停磨刀的声音,走出门一看,那头鹿被拴在我门口的一个木桩子上,磨刀的人,是我父亲。
他将刀直接插进它心脏的位置,并缓慢地在里面转动,血流了一地,鹿倒在地上时,眼睛在看我。
他处理完鹿,拿起它的心放在碟子里,“吃了它。”他对我说。
一个什么样的父亲会说这种话,作为他的女儿,我认识世间最糟糕的父亲。
我没有动,只冷漠地盯着他,他拿起那块冒着热气的心朝我走来,然后将我的脸按在上面,那味道很腥臭,让人作呕,我本能地猛然将他推开,那碟子落到地上摔个粉碎,鹿心在地上滚了一下,停住,粘稠的鹿血留在我的脸上,我趴在一边吐了几口。
他擦了擦手,拿过下人捧着的鞭子又走向我。
那条鞭子很粗,里面嵌着薄薄的刀片。
“你本事倒不小,竟敢骗我!”一鞭子。
“你生来是我的女儿,所以什么都得听我的,我叫你往东,你就得往东……”又一鞭子。
“我是你的女儿,但我也有思想!”我伸手握住他的鞭子,我的愤怒盖住了疼痛。
他怔了一下,笑道:“你还敢反抗?倒比你那窝囊废母亲长进一些。”
我容忍不了他说她,他并不知道每次他打完她离开时,我盯着他的背影,不是目送,而是想从后面一刀戳穿他的心脏。
我掏出我的短刀与他打斗起来,我的法力修为虽在他之下,但他的冰凌之术我已掌握了七八。
可他毕竟是个将军,毕竟修为深厚过我很多倍,他抢过我的刀逼近我的脖子,我急中生智地拽掉头上那根白玉簪子,抵在他的喉咙上。
“哈哈。”他笑起来,将短刀扔在地上,“虎父无犬女,我果真没看错你。”
我试探地也松开他,他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又拿那块手帕擦了擦手,手帕被他弄得满是血迹,然后揉作一团扔在地上。
“别试着反抗我,你还没到能反抗我的时候。”他和声说道,如果不听内容,就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关照女儿早点休息。
“你知道吗?你反抗,受伤的不仅是你,还有你那窝囊的母亲。”
“我在她吃的补药里下了毒。”
“你说什么!”我叫道。
他微微笑了一下,“你知道是什么毒吗?就是你偷过的那个。”
他的声音吵得我头疼,我紧紧捂住耳朵不想再听。
“就是你偷过的那个!不过我下的剂量极小,你什么时候去她那里的?我想想……那个陪你一起去的下人你还记得吗?我就是让他下的毒。哈哈。”
“我要杀了你!”我叫道。
黑暗处冲出几个小将将我按住。
“杀了我?呵呵,你何时同你母亲感情这么深了?”
“乖乖听我的,她就什么事都没有,我会下毒,自然也会解毒,她的解药什么时候给,给多少,完全掌握在你手里。”他蹲下面对我。
我就是那样长大的。
对父亲惟命是从的,没有任何自己思想的,白凌。
我没有再反抗,我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像第一次等在黑暗里那样,窥伺着,潜伏着,等待一个能一口将他咬死的时机。
随着我渐渐长大,便不再跟着他一同猎妖,我已差不多取得他的信任,我努力修行,攥紧拳头,习惯抑制情感,变得面目全非。
第一次遇见清儿,她还是条很小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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