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没有如果

我刚到天庭,便听说有天兵天将在凌云阁的门口等着,他们看见我便跪低身子递过来一个折子,那折子我眼熟得很,我接过来握在手里没有打开,我知道那折子上的内容,我再清楚不过。
“上仙请服下这个。”一人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个白色的盘子,上有一粒棕色的药丸。
“这是什么?”
“等会儿可帮上仙减少痛苦的,上仙尽管放心服用。”
减少痛苦?
“不必。”我推开他举在我面前的手。
“上仙还是服下吧,勿叫小的难做。”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过来吞下。
“我们什么时候去?”我问道。
那小将似是犹疑了一下,道:“最迟便是今夜。”
“今夜……”指令既已到,怎么不是立刻?我一刻也等不了了,“你们在等什么?”
“等天帝的指令。”
“这折子里不就是天帝的指令么?”
“天帝说她要亲自来,如今正在殿上议事。”
我一个小小的仙去堕仙洞也需要天帝亲自大费周章么?倒是不亏。
我吞下的药不知做什么的,或许是一种催人入眠的药,我本端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却情不自禁地打起哈欠,昏昏欲睡起来。
“天帝什么时候能来?”我记得朦胧中我问道。
“快了,快了。”有人回答。
随后,我陷入一片黑暗,再醒来时……
再醒来时,周遭一片黑暗,我动了动手发现双手上被绑上了锁链,腿上感到酸痛刺骨,低头一看,原是在水牢,没想到天宫之上也有这般阴暗的地方,水牢而已,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可不是去堕仙洞么?怎么将我关在了此处?难不成我昏睡时又发生了什么吗?
“有人吗?”我叫道。
我看见我手腕处因那锁链已现出片片淤青,我到底在这里呆了多久……
“来人!”我又叫道,使劲扯那锁链,发出阵阵的噪声,我的双腿因在水里泡得太久而乏力瘫软,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有人来。
一个小将举着一盏蜡烛走近,对于在黑暗水里伏着的我来说,那烛火很是刺眼,我看着他将蜡烛放在了水牢门旁的地上,不声不响地站在我面前,他的个子不高,也许到我肩膀,我想。
他站在门口低头看我,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水牢的门在几级台阶之上,水牢三面是墙,没有窗户,门的那面墙是整个房间的最高点,向下逐级递减,似是所有的污秽都沿着那扇门走进来,然后流下去,继而被牢牢困在此处。
也许他没有居高临下,也许只是他站的位置显得他居高临下。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天帝不是将我罚去堕仙洞了么?”我问道。
他没有答我,背对着光,我看不清他的面目。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不死心。
难道天帝还专为我派一个聋哑的小将么?
我突然这么想,但立刻又打消那念头,我算是什么东西,天帝怎会为我如此费心?再说了,天上哪有聋哑的小将?
“你是谁?”我问道。
在我快要放弃时,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答道:“我是来向你告别的,白凌。”
我的心在那声音之后震荡不堪,心里霎时似有千言万语奔涌,齐齐卡在嗓子眼的位置,叫我吐不出一个音节。
半晌,我说道:“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她又说,“我觉得你说的对,我不该爱一个人爱得没有自我,如今我深刻了解了这一点,我也要勇敢去找我丢失的过去了。”
“什么意思?”
她蹲下来,双手握着水牢的铁门没有说话,我看着她从怀里拿出一把刀,继而解开衣带,她竟在我面前,生生将我的仙骨剖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拿出来你会死的!”我叫道。
她依旧没有说话,我听见她因痛发出的低呼,那鲜血源源不断地顺着刀口流出来,她快速在身上点了几下,将血止住,又掏出一片沾着草药的白布,盖了上去。
随后将仙骨放进一个琉璃盏里,用神力封住,放在了水牢门口,道:“我们之间,如今才算是彻底两清了。再……再见便是陌路,白凌,我祝你……我祝你安然走出堕仙洞。”她说到这里轻轻笑了笑,接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的,应该没什么执念困得住你吧,白凌,我祝你,永远……得偿所愿。”
我感到头顶似乎有千万根针刺下来,刺得我眼泪横流,刺得我整个木在水里,她在说什么?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我不是该去堕仙洞么?我怎么会在这儿?她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跑到这里来同我说这些?
这些问题我当时一个也没想,我像是在水中泡得太久失了魂魄,那些我对她说过的,原封不动经由她的口又还给我,我才感到它们是那么地伤人。
“清儿!”我喊道。
她走了,不再因为我唤她名字而回头。
我在水中猛烈地挣扎,虽仙骨已失,却横生出了力气,不断用手撞水牢的墙,这水牢不曾下咒,所以那锁链居然在我的撞击下迸裂四散,我光着脚踏上台阶,因泡得太久,我的脚在黑色的台阶上显得惨败不堪,走了两步便软绵绵地趴倒在台阶上。
我若出去了这里,外面会有什么在等我?
我光着脚失了法力怎么追得上她?
别去想那些,白凌,有声音说道,别再管那些!
我爬起来,衣摆上的水淅淅沥沥叫那本就长满青苔的路更加湿滑,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摔了多少次,每次爬起来时,我便用手指紧紧扣住墙面,我已经没什么力气,我沿着路一直走,终于走出水牢,原来这水牢,竟是在往生道旁。
往生道上向来有很大的风,这里是犯了事的神仙去凡间历劫的地方,也是小妖修仙时的必经之路,我怎么被关到这里来了?
我一转头,清儿正站在往生道的路口,我看见她身边站了好几个人,有方廷、昭月,还有她的母亲。
“清儿!”我叫道,然后赤脚向那里走去,我知道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很不像样,甚至不如街边的乞丐体面,但我还是走过去。
她听到我的声音向我招了招手,然后走过来,大概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她停下了,她的唇怎么这样苍白,我想。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道,语气就像我是看管这里的神仙。
“我也要去历劫。”
“历劫……你历劫做什么?”我的语气也许很冲。
她似是生气了,皱眉说道,“不是只有你可以修仙,白凌。”
“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突然想成仙了?”
她转过身,不再看我,“你对我说的那些,叫我想通了。”
“历劫很苦的,你……”
“我们既已两清,我做什么便与你无干。”她的语气生硬。
“我……”
我紧紧揪住已经扯烂的衣角,被她这问句刺得不知说什么。
“那我也祝你,祝你成功渡劫。”
“谢谢。”
她走了,没有再回头,她站过的那朵云上,有一个白玉簪子,是我送她的那只。
我蹲下身捡起它紧紧握在手里,它很冰很凉。
我的眼前黑过去。
“白凌,白凌。”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凌云阁的卧房里,这里的房间很大,很宽敞,却只有我一个人。
我穿上外衣从床上起来,身上感到从未有过的轻快,似是我的神力又重回我体内一样,推开门时,昭月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深深地垂着头,像一朵被霜打湿的花。
“发生了什么?”我在他身旁坐下来。
就算我是一块没有感觉的木头,此时也能猜到有很多事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已成定局。
“你从观生海离开后,小清就像丢了魂似的,她对我说,她开始忘记一些事,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
原来天帝那日的折子并非是遣我去堕仙洞,我展开它,上面只写着“关入水牢,暂待处置”。
而她因为得了我的全部仙骨,与我心灵相通,我竟忘了这一茬,她只消碰到我便能洞悉我全部的想法,那时我自以为要去堕仙洞了,所以她也以为我要去堕仙洞,我从小的处境教会我不要信任任何人,就算她在凡间陪我渡劫,就算我知道她对我的爱,我还是不够信任她,这不是她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我那日心里想的全是这些,她抱住我时听到这些,应该很难过吧……
“一走了之,你以为的潇洒放手,实则与亲手杀了她何异?如今你们两清,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对她来说。”
我没有说话,昭月又道:“白凌,我常常以为我很了解你,但当有些事发生时你的反应,又让我觉得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当我觉得有时候你得紧紧抓住某些事物时,你却直接撒开手,虽然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说不上什么,但这次你伤她很深。”
“你的仙骨虽救了她一命,叫她醒过来,却没有彻底医好她,我本以为那忘忧果失了效,谁知它是在慢慢起效,她对我说,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事,但是又不知忘记了哪些事。我与她有一个共同的故友叫流芳,我向她问起时,她已是一脸的茫然,唯有成仙可解忘忧果。”
“你知道渡劫这件事有多凶险,它有太多的未知,遗忘至少不会要她的命!你怎么能让她去?”我问道,语气带着气急败坏,是对我自己生气。
“我管不了!白凌!你自己呢?你不也是想做什么便做,毫不顾及他人!”
我盯着昭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回到床上。
不久后,天帝大驾光临,她坐在我坐过的椅子上,我和众人皆伏于她脚下。
“想得怎么样了?如今你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还不愿意当这将军么?”她笑道。
“清儿取出我的仙骨还能活下来,甚至能留一身修行去往生道渡劫,这其中,可有天帝的助力?”
“那是自然,我早就算到你有这情劫,如今这番……”她的眼波流转,“你倒是比我想得绝情,无论如何,你处理得不错,杀伐决断,不为儿女情长牵绊,是块当将军的料,不过你将仙骨给她也是我没料到的,我本想着要如何将你的仙骨拿回来,那小蛇妖倒叫我刮目相看,她竟求那泼皮猴头带她上了天,求我说要见你一面,将该还的东西还了,我谅她情深命浅,便顺便保了她的命,渡不渡得劫就是她自己的造化了。白凌,种种因缘,你注定要当这将军不可了。”
将该还的东西还了,她既知我去堕仙洞,亦知我没有仙骨会死,她不是来与我两清的,她是来救我的命的。
也许她也是来与我两清的……
“天帝算得这么多,却算不到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当那将军么?”
“白凌,世事种种,皆为选择的因果,如今当将军的机缘就放在你面前俯首可拾,难道你要做违背天意的选择么?”
我闭上双眼,我的心意在这几日中变得澄澈透明,我摇了摇头,道:“如果我遵从本心是违背了天意,那这天意,不从也罢。”
“你……白凌,你别以为是我偌大的天庭寻不到做将军的人选非你不可,我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一而再,再而三给你台阶,你竟如此不识趣。既然你觉得做我天庭的将军是个苦差事,那就什么也不要当!”
她又扔下一个折子,这次我在手里展开,上写着“凌云,贬为散仙。”
散仙,对于其他仙人来说应当比堕仙洞还惨,无名无爵,庸庸碌碌,没有理想抱负,与未渡劫的妖没什么区别,可我却觉得那对我来说已经算不得惩罚,简直算是恩赐。
因这道折子,凌云阁与我一样变得寂静孤僻,不再有仙人前来客套地送礼,也不再有仙童,只有无尽的寂寞与冷清。
无数的选择造就当下,我常常做出错误的选择,而那选择一旦敲定便无可挽回。
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无比寂静的夜里,我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想。
凌云阁里的野草已经长得一尺来深,天上居然也会长野草。
时过境迁,如果可以,我想要重新再认识她一遍,不再给她一个不怀好意的名字,不再随意离开她,不再轻易松开她的手。
我想要带着纯粹的自我重新认识她一遍,坦然地回敬我对她的爱,大大方方地表达我的爱意。
凌云阁的日日夜夜里,我想念她的笑,想念她叫我姐姐时撒娇的尾音,想念她躺我在身边时的呼吸声,想念我们紧紧拥在一起酣然入眠,我想念她,无比想念。
如果可以……
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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