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境遇变故等闲

我在一年又一年的春风中长起来,如今我十六岁了。
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叫我性情大变,不如往常。
十四岁那年,我娘死了。
秋风萧瑟,那宅子的老爷不知因什么事情失手跌了烛火,将宅子内院陷入火海之中,我娘虽为女子却勇于单枪匹马入火海救人,她救出宅子里的一个孩子和夫人,却身丧汹涌火海之中。
那一日,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私塾念书,我的右眼皮自清晨便跳动不停,早起时娘还责怪我夜里挑灯念书,女孩子家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处,她尽管那样说,却罕见地为我煮了枚鸡蛋放在桌上,我开心地背上布包离开家门时,竟不知那一别竟是永别。
有大人到学堂喊我,我本有些气恼他们不说什么事情便将我从座椅上一把薅走,拽得我的胳膊生疼,心里想着一定要告诉娘,什么大不了的事竟犯得着这样对我,让她给我主持公道,我没想到,我娘会再也听不见我说什么。
那白布之下便是我娘了,邻家大娘也来了,我看着她用衣角悄悄抹泪,我不相信,上午好端端目送我出门的人,如今竟然躺在那里,我不相信!
我走过去,跪下来,用手轻轻去掀那白布,布下面不是我娘!那下面的人焦黑一片,绝不是我娘!
那日,我流干了眼泪,恨不得我全身的血也同眼泪一般流出来,就那样随我娘去了罢,我的嗓子也哭哑了,哭得久了就犯起咳嗽,恨不得咳出五脏六腑来。
纵然我再不愿相信。
从此以后,确是再无人为我煮白粥,再无人可纵我骄横,我再无人依靠了。
娘下葬后,我依然觉得时日虚幻不堪,像是场久不能醒来的噩梦,我多希望这是场噩梦,是我午后贪睡久了睡到黄昏,醒来便能看见她在屋子里忙东忙西,还要看见我的犯懒骂我几句。
娘!我再也没有娘了。
我躺在床上久不能寐,连着五天的时间都起不来床,我甚至不敢睁眼,一睁开眼便感受得到娘的气息,我抱着她放在床边的衣裳,眼泪划伤了脸。
“霜灵,你不能不吃饭呀,你这样下去,你娘在天上看了也不能心安的,大娘是为了救人死的,她是英雄。”我听见佟思在门口喊道。
佟思日日都来,她与我交好,我家出了这样大的事,她怎会放任我如此消沉,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时间久了,我甚至生出对娘的恨,旁人生死与我何干,旁人的命值得她用自己的命去换么?她走进火海时可曾想过她还有个女儿?
娘,我好想你,人都说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您从家的窗户看见我夜夜痛哭,是否也会心疼?
娘,我好想你。
我日日浑浑噩噩,闭门不出,饿了便死命地喝水,佟思怎么敲门我也不开,后来邻居们担心我出事,便从院墙上跳进来,开了门,我久不见阳光,有人推门进来,只觉得刺眼。
“霜灵,短短几日,你……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我瘫在床上,一句话也不想说,佟思为我带来一桌的好菜,都是我以往爱吃的,我拿起筷子送到口中,只觉得苦涩异常,不是菜苦,而是我的心苦,娘走了,将我爱吃的性子,开朗爱笑的性子也一并带走了,大火烧没了她,也烧苦了我的心。
我其实出去过一次,那是个夜里,我独自走到娘的墓前,我带了一把铁锹,想把自己埋了,埋在娘的旁边。
因我久未吃东西,没了力气,直掘到了天明,我在土里躺下去,任土倾泻,但最后一刻我还是本能地挣扎出来,挖的不深,我终究对自己下不了狠心。
娘死了,我独自一人在世上与死何异?左右不过等死罢了,反正终究是死。
佟思也同我一样上到十四岁便不再念私塾,但她家里是书香门第,还额外学些琴棋书画,所以平日得了空闲便跑来看我,我不再如以往一样多话,反而她的话却多起来,总拣些新鲜的见闻说与我听。
邻居知晓我家的事,也处处帮扶着些,村里镇子上感念我娘的善举,也体恤我一人活着的艰辛,我虽是女子,却许我揽下很多活,我因此总是身兼多职,从早晨忙到天黑才归家。
忙碌叫我顾不得流眼泪。
我偶尔和娘一样在镇上的宅子里帮人跑腿采购,荷花时节便去采摘莲子背到集市上贩卖,也在夜里接些替书贩誊抄的活儿,什么样的活儿我都干,也随着船夫跑船,被事情填满,我就顾不得想其他。
有一日在岸边发呆等船时,佟思问我:“你今后想做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她之前也问过我多次,但这次我回答道:“想做一个永远忘记忧愁的人,永远忘记烦忧。”
可是世上哪有消忧的丸药呢?我永远忘记不了忧愁,直到我死去。
十六岁的夏天,本该噪杂如蝉鸣,燥热悸动,我却如荒废老宅中的一谭死水,寂静,沉默。
清晨摘完了莲子,上午背到集市上卖,下午便跟着船夫跑船,那船直到河中心的杏花亭,虽说是河,这里的河却甚是宽广,杏花亭原是一些王侯贵胄家的纨绔子弟所建,建在水中,十里长廊,周围种满莲花,虽在河中,夏日却是清凉怡人。后来那些贵族子弟寻了更好的去处,夏日的这里便成了寻常百姓的欢乐地,不仅是夏日,几乎各个时节都有人往这里来,荷花盛开便赏乐景,荷花枯了便赏岸边的红杉和垂柳,冬日便提一壶小酒去亭上赏雪,因此这河上来往的营生便做了起来。
四时景色变换在我眼里并无差异,我只看得见春日柳絮纷飞的烦躁,夏日蝉鸣焦热的苦楚,秋日萧瑟冷风下残花败叶的悲哀,还有冬日处处白茫茫的孤寂冷清。
话回十六岁的夏天,我正一趟一趟地随着船夫来回摇曳在船上,偶尔替船夫划船,大多时候就是帮着搬些东西,给客人倒茶水,这份活儿清闲,所以钱也很少。
我反正要钱也没用,能糊口便觉得满足。
那天下午很热,热得我口干舌燥的,那个炎热的下午,我遇见了她。
船刚到岸边,我还未出船篷便听到有女声问船夫,要到杏花亭去,大约下午快落日的时候,夏天的天长,晚上去杏花亭的人也不少,但是去的人总是成群结队的,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傍晚时节独自去杏花亭的。
也许是为会什么相思人吧,奇怪,我认识的女子无一不重名节,见到男子都遮遮掩掩,似笑非笑的。怎么她?
我揣着疑问钻出船篷,岸边那女子一身白衣,面庞皎洁如玉,一双眼睛明亮闪烁,眉目如画,唇似绛点,好不清丽脱俗,我从未见过这样容貌之人,霎时竟呆住。
“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赶快请小姐上船来。”船夫道。
“哎。”我边应着边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拾船头的背篓,然后向她伸手。
她搭上我的手,踏上船来。
夏天的天说变就变,刚到杏花亭便转阴落下瓢泼大雨,我和船家也上了岸避雨,夏天落雨是舒适的,纵然落雨之前叫人气短胸闷,但那郁结在一场雨中便得到消解。
我倚在杏花亭的栏杆上看雨,雨声瓢泼,我坐的位置正好面对着荷花丛的残缺,碧水荡漾,豆大的雨点轻击水面,毕毕剥剥,雨滴很大打得荷花荷叶不住颤动,摇曳之间伴着雨幕中的远山,动静相映,别是一番盎然的诗意。
我坐的位置甚巧,杏花亭十里曲折,一抬头便能看见远处的女子,她背倚亭上的柱子,目光落在花上,吹起了手中的笛子,笛声悠扬,伴着雾气,叫我伤感。
我看水看得久了,不自觉便抬头看向她那边,不巧对上她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对视叫我心颤,她的眼神叫我想起一轮弯月,虽皎洁,却勾人魂魄。
笛声停住,怎么……不继续吹了呢?我不敢再抬头望她,扯着袖子倚在栏杆上,想寻机再偷偷看去。
“姑娘。”有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叫我,惊得我轻声叫出来。
转头一看,那勾魂的月正在眼前,那月说道:“本想来杏花亭赏荷,却碰见如此瓢泼的雨,真是可惜,姑娘的船何时返程?”
“遇雨有什么可惜?我倒觉得雨更添了情趣。”
“哦?”她扬眉笑道,那笑烧得我脸颊发热。
我何时竟觉得这日日见得的荷花和雨生了情趣,我怎么有点不像我自己了,为了接上刚才的话,我硬着头皮说道:“这雨势渐小些了,小姐凭栏望一望,不是处处是诗意么?”
她走近,坐在我身边,甚至将脸凑到我面前道:“姑娘指给我看看?”
我羞赧着伸出手,指向岸上的房屋,雨丝中已显得有些氤氲,“这里叫我想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偏爱这后半句诗,总觉得里面沾些苍凉淡泊。
“姑娘的手倒是生得秀丽。”她道。
我指给她看景色,她怎么关心起我的手来,果然这些富贵小姐都一副模样,说不定还在心里取笑我呢,我今日衣衫简朴,头发淋了雨乱糟糟的,手上因为干活都是粗茧,哪里就秀丽了呢?更何况,也许在她看来我不像读过书的,在她面前说这些倒像是卖弄了。
想到这,我低下头冷脸道:“小姐,再等等,雨势稍小便能返程了。”
我说完站了起来,坐到别处去,再不看她。
没多久雨势果然小了,天也暗下来,船夫着急回家吃饭,便赶着雨小撑船了,雨滴变成了雨丝,我不再钻进船篷,坐在船头摘了片大荷叶顶在头上躲雨,到了岸边,船夫将船系在木桩上,收了过河费便穿着蓑衣走了。
上了岸后雨突然变大了,本能为我遮雨的荷叶也软软趴下来,河边离我家不近,这样回去肯定是湿得透透的,罢了!
我正想冲进雨里,那女子不知哪里来了一把油纸伞,走过来撑在我面前,那把伞很大,伞下刚好站得下一个我,一个她。
“姑娘,我家离这里很近,若不嫌弃,先到我家避避雨再回去吧。”她道。
她比我高出一头,我的目光正好直直落在她说话的唇上,“不……不必了,谢谢小姐的美意,我跑回家便可,没大碍的。”
我正要跑出去,即使我十分贪恋那伞下的晴朗,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臂道:“犯不得叫这雨淋成个落汤鸡,你家不近吧,我看你也不像家中富裕的,因这场雨生了病却是不值得,还是,你家中有人等待?”
有几点温热从我眼睛里溢出去,是了,我这样着急回去做什么呢?家中已经没人在等我,为这场雨生病倒不值得。
作者有话说
    (佟思撑伞站在雨里看着霜灵的背影远去,知道她今日跑船,特地冒雨给她送伞来,她很想喊她的名字,却恍然看见她微笑着的侧脸,好久没有看她这么笑过了,那白衣女子看起来倒是眼熟,她皱了皱眉,将手里的伞扔到地上,转身走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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