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过往如刀

“到了,到了。”兔子猛然停住脚步,我一下没刹住,直直倒在她身上。
“哎哟!”我还没来得及痛呼出声,便看到那张一个月来我没能见到的面孔,我霎时停在那里,看得呆住,天色渐暗,距离又远,所以他们并未察觉我的存在。
对,是他们。
我看着他抱起一个已化为人身的小童,放在膝头,然后将一杯茶水递给对面的妇人。
看上去……很像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你跟那边说什么时候回去啊?”妇人问道。
“没说。”父亲答道,脸上出现一丝恼怒的红晕。
“那就在这儿多住些时日再回去!”
父亲又笑起来,将膝上的孩子放下,凑近妇人道:“你今日怎么不生气啦?”
“生气有什么用?我也是看那个孩子可怜,如果……”
他拉过她的手打断她,“那咱们的孩子就不可怜?还说要等因因化成人身之后再说,那还得等个几百年,我是受够了这样来来去去的日子!”
“等那个孩子化为人身?你没说乔儿是……”
“当然没!乔儿如今已是人身模样,一说必然露馅,索性她对你我之事并无兴趣,也没怎么问过。”
妇人听了不再言语,我仔细端详了她一番,见她额间有花瓣标志,应当是个什么花妖。
她与父亲说了几句就起身走回屋子里去了,她站起身时腹部隆起,俨然是个待产的孕妇模样。
我仍在草丛里立着,觉得眼前不过是一场噩梦,也许是我在草丛里睡熟了遇到的一场噩梦,我马上就能醒来,马上就能。
我看着父亲将那个童子抱起来,在空中抛着玩,孩子被他逗得笑声阵阵,玩累了便骑在父亲的肩头,任他剥果喂食。
“爹!”我突然出声叫道。
我恍惚看见他朝这里看来,但我未反应过来之际,兔子精已在我背后将我拎起,撒腿跑开。
“喂,你干嘛叫他?”兔子精一边叉着腰气喘吁吁,一边骂我,“你还真是个小孩子啊,捉奸要成双知道吗?你这样只会打草惊蛇,你好歹也是灵蛇一族,这般浅显的道理也不曾懂得吗?”
“你胡说什么!捉奸?我不许你这么说我爹!”我怒视她。
她显然被我的眼神吓到,语气弱了几分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就当我今天是多管闲事了!”
她说完便跑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心里既是气恼又是烦闷,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即使我还是个孩子,我也懂得这一切。
我沿着来时的记忆走回去,我的记忆一直出奇地好,不仅在记路这方面,在回忆以往大大小小的细节时同样记得清清楚楚。
我卧回等待母亲的位置,眯上眼装作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娘的脚步声渐近,黑夜里我嗅得到她身上那股异常熟悉的气味,淡淡的,混杂着青草的鲜和竹叶的甜。
娘的脚步之外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只是他的脚步声非常轻微,如果不是有布料摩挲过草丛的声音,我是万万听不出的。
“你来干什么?”娘说道。
“我听说了,你……你果然还是没有忘记她,所以才……”
“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日你仓促要与他成亲我就明白,你眼见她嫁人了,便也想用成亲来气她,或者说,你觉得逼自己爱上另一个人就会忘掉她。但是如今,你发现这是没有用的,所以你现在又……”
“你怎么就不觉得是他负了我,所以我才和他分开的?你以为白琬琰在我心里的地位那么高么?哼。”
“是他负了你?我这就替你去杀了他!”
“喂!”
我听见利刃出鞘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无明,你如今已然成仙,又改了这个名字警醒自己,为什么说话做事还是如此莽撞?轻点声,别吵醒了我女儿!”
无明……我暗中记下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像什么好名字。
“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他的语气中有些愤怒。
“不关你的事。”
我依旧在装睡,因为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眼睛便越闭越紧,我一直都不会演戏。
娘把我从草丛中一把拎起,拎回了家……不是我娘粗鲁,是我平时只要睡着,旁边就算有人敲锣打鼓,我也醒不来……
我在娘肩上,心跳得很剧烈。
不知道她有没有察觉。
人常对小孩子说,大人的事说了你也不懂,以此来搪塞大人之间发生的种种对错,好像孩子并非家庭的一分子,不必插手任何家庭事务。
小孩子虽然小,可怎么会什么都不懂呢?
至少他们是敏锐的,那些家庭中隐秘的气氛就像池塘里的水,而孩子是鱼,水质变了,生活在池塘里的鱼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娘,爹什么时候回来?”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怎么?你爹才走几天,你就这么想他了?”她笑道,她的笑很是平常,如果不是亲眼听到那些话,我怎么也不会相信……
我没有再问下去。
但几乎每天我都到那里去,躲在深深的草丛堆里偷窥我爹是怎样享受着另一个孩子带给他的欢乐。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想,也许他们分开是因为我。
因为我没有爹爹膝上那孩子聪慧,不能早早修成人身。
因为我不够乖,常常在爹爹的书房里,用尾巴沾墨,搞得他的桌子一团糟。
因为我的鳞片不够漂亮,黑黑的,看着就让人心烦。
因为我太贪睡,练功不够勤奋。
因为我太滑头,做事经常出差错,还常常为自己犯的错找借口。
因为我……
我在草丛里流下泪来,因为我突然明白,也许不管那个孩子怎么样,爹爹都会把他放在膝上,慈爱地看着他,包容他的差错和缺点。
而这些来自父亲的关怀和慈爱,我就要失去了……
用昏天暗地来形容我那段时间并不为过,我甚至厌恶那样偷窥着别人生活的自己,那是一种不光明的行为,好像故事里注定被打败的反派。
那段时间娘也忙得晕头转向,并未察觉我每天做了什么,即使她回到家之后找不见我,我搪塞一句在哪哪哪睡着了,她也就一笑过去了。
我逃避她,她也逃避我。
终于他回来了。
在他出门后的第二个月零九天。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他浑身湿淋淋地走进屋子,我看着他,恍然觉得他有一张好陌生的脸。
“因因,你不是天天念叨你爹什么时候回来么?怎么这会儿这么安静。”娘一边帮他脱身上湿掉的外套一边笑着说。
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恩爱。
可惜是假的。
“娘,我困了,先去睡了。”我说道。
我不想看戏,也不想演戏。
“因因。”他叫住我,我转头看他,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十分小巧的木制的亭子,在他掌心显得十分可爱。
“等天晴了,爹就在竹林给你造一个这样的亭子怎么样?”
我看着那个亭子,一开始有些欣喜,但我一想到,也许他也是这样对那个孩子说的,也许他每次回来这里的时候,也会问那个孩子想要什么礼物,我对他来说并不特别,甚至是他新生活的累赘。
于是我说:“我现在不想要了。”
然后转身离开。
“那因因你现在想要什么?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爹也会给你摘的。”他又说道。
“好啊,那你现在去给我摘天上的星星吧。”
男人说的承诺听起来就像笑话,我从小便知道这个道理。
“因因,你最近说话怎么这样没礼貌?是不是我太惯着你了?”娘在一旁说道。
我看着他们俩的样子,一起扮演慈爱家长,恩爱夫妻的样子。
“怎么,生我后悔了?又不是我求着你生的。”
她的脸在这句话之后现出不可思议和震怒,怒冲冲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自找没趣。”
她打碎了手里的杯子,眼里泛着泪,那瞬间我有些愧疚,觉得她其实比我更可怜,但是这一切没有回头路,我索性一把撕开了大家的人皮面具,让所有人陪我一起痛苦。
“因因,你怎么能对你娘说这种话?”
他此时说这话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你应该比她更后悔吧,如果没有我,你早就和那个贱人双宿双飞了!家外有家的滋味很让你享受么?”
“你在胡说什么?”
“你们都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早痛晚痛都是痛,你们要是一开始就告诉我,说不定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
“因因,我和你爹……我们……”
“我不想听你们那些腌臜的破事,既然成亲有了孩子,就应该管好自己的心!难道这些你们都不懂么?”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大人的事你不懂,没有人会一直相爱!”
你听听这是什么鬼话!
“所以你和那个无明,爹和那个女人,你们都不会长久的是吗?既然没有人会一直相爱,为什么还要去做无用功?”
“我就说一开始就告诉她,你偏要瞒着,现在好了!”他顾左右而言他。
娘听了他这句话气得大骂道:“我和无明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比因因大了多少岁?我已经给你留足面子了!如果不是你没藏好你的那点破事,我们不会像今天这么难看!”
“为什么我会去找别人,因为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爱我!你不过是想找一个人来忘却旧爱,整天面对着一个人,却得不到她的心,我的痛苦又有谁能体会?”
“你竟然这么想我?如果我对你一点爱都没有,又为什么会答应和你成亲?”
他们都竭尽全力想成为完美的受害者,毕竟这样会显得他们种种越轨的行为都是对方所致,都是为人所迫,都是情非得已,都看上去体面。
“你觉得痛苦,所以这就是你有一个新家的原因?”我看向他。
我说完就飞快地从屋子里钻了出去,不想再听到任何百般修饰的狡辩,错了就是错了,承认错误这么困难吗?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雨后的泥土芬芳和着草香格外沁人心脾,只是对我当时的处境来说,我只看到泥泞带来的厌烦。
我躲到那片竹林里,竭力想要流干我的泪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娘在喊我的名字。
她一直喊,我一直不作回应。
最终她放弃了呼唤我,说道:“因因,是娘错了,娘一开始就不该瞒着你这件事,我之前总觉得一定要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至少等你长大再告诉你这一切,就算这个家的完整是伪造的。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就算……就算只有我们娘俩,娘也会拼尽全力给你很多很多的爱,那样你未必会不快乐。”
“把幸福建筑在谎言之上,娘从一开始就错了。你要是不愿回去,就在竹林里呆几天,只是别忘了,娘会一直在家里等你。”
我当时就倚在她身后的那棵竹子上,她流的眼泪不亚于我,那天她和那个无明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也许她是真的不爱他,但她也并没有爱上别人。
反而是爹……
我在竹林里呆了两天,径直去了爹的新家,他果然在那里,也许他觉得索性窗户纸已经撕破,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那妇人并不在,只有他和那个孩子。
我在草丛里,依旧是偷窥的姿态,他们笑着,闹着。
凭什么!我的家庭支离破碎,他却可以再建立另一个充满欢笑和幸福的家庭?
这一次,我走出草丛,站到他面前。
“爹!”我的声音显然叫他吃惊。
“因因……你怎么来了?”他放下那个孩子朝我走来。
我天真地以为这是我胜利的开始。
“爹,你跟我回去吧,娘她是爱你的,我也爱你,你这个家不会长久的,你跟我回去,我们忘掉这一切,回到从前,好吗?”
他听到我说这些,像是极其厌烦,“因因,大人的事你不懂,我和你娘,已经回不到从前。”
“不懂?我可以学着去懂,不管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努力解决,好吗?”
他没有说话,我急得一直流眼泪,苦苦哀求他道:“爹,我以后一定乖乖的,一定会努力,尽快修炼成人形,我会听你的话,你跟我回去好吗?爹!”
他叹了口气,我差点以为那是回心转意,结果他说,“因因,你来这里你娘不知道吧,快点回去,爹有空一定会去看你的。”
他的心像石头,而我的泪水做不到水滴石穿。
“爹还有事,你快些回去吧,别让你娘担心,听话!”
他说完便离开了。
其实爹并没有那么爱我,他也不爱娘,更不爱那个家。
是我一直不肯认清这个事实。
“喂,你怎么还不走?”那个孩子说道,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残忍的笑,带着胜利者的嘲弄。
他的胜利毫不费力气。
我没有理他,只站在原地,谁知他见父亲走了便提着刀冲过来。
“听说打蛇要打七寸,今天小爷我就来试试,斩杀了你这不要脸皮的。”
“你才不要脸皮,你和你娘都不要脸皮!”
“哼,可是最后被抛弃的却是你和你娘,说实话,我早就想找个机会将你这条赖皮蛇一刀斩杀了,你竟敢自己送上门来,要不是爹爹心软……”
“心软?”
“没错!你以为他对你没起过杀心吗?如果不是你,爹就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不必隔三岔五地去假意看你,你以为在你面前装一个好父亲不让人厌烦吗?你娘非说等你修成人形才肯放过爹,可是你呢?你这种天资蠢钝的蛇,要等那日实在是没有尽头!”
“你胡说!虎毒尚不食子,我是他的女儿!”
“也许他确实不忍下手,但作为兄长的我会亲自送你一程,你且看着,我是几刀斩杀的你,更何况爹就在屋内,你猜他是袖手旁观,还是会来救你?”
他说着就提刀飞奔过来,我虽躲闪过去,却还是被他的刀割伤,他一刀刮掉我好多鳞片,痛得我生不如死。
爹,你出来救我啊!爹!我在心里怒吼,祈祷,最后失望。
那扇门紧闭着,就像他欲言又止时紧闭着的嘴唇。
“你就这点儿本事?真是蠢蛇!”
“爹!”我大叫着。
我不清楚我叫了多少声,又挨了多少刀,爹还是没有出来。
我灰心了,本能地向草丛里逃遁,可他依旧紧追不舍,我拼命地逃跑,受伤的身体痛得剧烈,心也一样。
我也不知道逃到了哪里,是母亲隐在我身上的银镯救了我一命。
银镯保住我的心肺,却不能医好那些疼痛难忍的皮外伤。
我在草丛里醒来,身旁的草变成深红色,四周很是陌生,让我想不起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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