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玉山的真相

我真正醒来时已是下午,眼前的景象和几百年前没什么分别,依旧在无明这里,躺在床上可以看见对面的白墙上有夕阳投射进来的竹影,一切好像都和那天没什么差别,但事实却是毫不相同的,心境也是,因为以往那些记忆,不管是忧愁还是快乐,统统都回来了。
我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无论它美好,或是丑恶。
“你醒了吗?”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方廷。
我坐起身来,浑身轻快无比,也许这便是成仙的唯一好处,在开始时总是轻松。
“进来吧。”
“你……你都想起来了?”
我点了点头,见他不进来便径自在桌子旁坐下,倒茶自饮。
“我今日来,是有话对你说。”
“那你进来坐啊,站在门口干什么?”
想起过往之后,我再面对方廷时的心态有了改变,以往见他时总是容易发怵,大概是因为他一张让人捉摸不透的脸,以及我误以为我偷食他的忘忧果的尴尬事。
现在面对他明显自信很多,仿佛自己在他面前是什么老资历的仙人,显然他也觉察到这一点,因为他面对我时也变得与以往稍有不同。
“说吧,什么事?”
“你的银镯……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还你,原本当年替无明转交锦囊时一并还了你,因为下凡你又放到了我这里来。”
他将银镯放在桌子上,并不直接递给我。
“我当时将它送你,它就已经是你的了,不必还我。”
又是一阵沉默。
我自觉在这场沉默中十分从容,但对方不是。
“你到底喜欢她什么?”他开口问道。
我放下手中的杯子,目光落在银镯上,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白凌的样子开始以一种抽象的方式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想起她唇角的明媚笑意,想起她紧蹙着的眉头,想起一颗划过她脸颊的泪珠,想起来自她怀抱的温度……
“我记得我已经回答过你了。”
“那我在凡间时也是女子,又故意投作与她相似八九的容颜……”
“可你到底不是她!”我打断他,随后觉得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又叹了口气道,“没人是她。方廷……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做你自己,为什么一定要……”
“因为你喜欢她,我喜欢你。就是这么简单。”
“……”
“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她,明明是我们先遇见的,我们之间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我们在一起那么快乐,我们那么相似,那么……唉!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种下那棵忘忧果,我原以为你会记得我们之间那些快乐的,可……你忘了,你全都忘了!但是我又不能不种下那棵忘忧果,因为你说过,想要永远忘记忧愁。只要是你想要的事,我一定尽全力帮你。”
“黛因,我一直在等你,即使我们相遇的画面无数次重演都没能使你想起我,即使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都坚持在等你,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或者我们有一个新的开始,我等了你好久,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看向他,他的眼睛开始流泪,若是之前,我怎么也想象不到方廷这张脸流泪的样子,而今天却看到了,我在他这番话后陷入了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我试图仔细回想在何时何地做了何种举动让他误以为我们情投意合,我想不起来,更不知道当下该说什么。
“我……”我还是说道,“方廷,其实这些你都不必为我做……”
“谁知我等待的路上会遇到这样的劲敌,起初我以为你只把她当姐姐,对你好的人,我也应该对她好,于是我主动请求看护她渡劫,可当我看到,你看她的眼神时,我才察觉到不对。你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等你一切都想起来的时候,这些就会结束,今天,果然结束了。”
“结束?你指什么?”
“你……这么说你还是要去找她?”
“你忘了她之前是怎么对你了?她那样伤你,你难道还要回去找她?”
“那是我与她之间的事。”
“那我们呢?
“我们从未开始过,这点你应该清楚。方廷,我一直把你当我最好的朋友,仅此而已,我不知道你对我误会这么深。”
他没有说话,不再看我,随后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将杯子重重放下。
“值得么?”他问道。
我看向他,又立刻把目光投向门外。
“当然值得。”我的声音轻得只有我自己能听见,“没有其他的事,你就回去吧。”
却不见他有离开的意思,于是我站起来,打算走掉。
“我还有一件事。”他也站起来,拉住我。
“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以后再说也无妨。”
“重要,这件事……你必须要听。”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任他拉着,我看见门外的花盆上被夕阳洒满金光,他还能有什么事呢,无非是一些他想说的,我未必想听的。
就让他说吧,如果这会让他觉得好受些。
“这事……是我对不起你,今天来找你时,我没打算告诉你,因为我高高兴兴,以为我们的故事就要再继续,我怕说出来你会讨厌我,可没想到……”
他轻笑了一声,笑得很怪。
“如今你全都想起来了,我也不想再瞒着你,反正你早晚都会知道,晚些知道只会让你更讨厌我,当年,你久困玉山,既走不出去又怪你母亲不来寻你,其实这些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成仙路,先辈仙人在玉山下了屏障,所以就算你戴了那银镯,除非你母亲进了玉山,不然就算只在山脚下,也是感应不到你的。”
“开始为人时我是不知道这些的,但后来我成仙后知道了没告诉你……是存了我自己的私心,我不想你离开玉山,不想你离开我,我希望你永远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他的话一字一句说得轻巧,却勾着我想起那些时日的煎熬难耐,那种以为自己被遗忘的痛苦,我霎时觉得痛心和气愤同时袭来。
我掰开他拉住我袖子的手,深吸了口气,强命自己表现淡然地道:“现在说这些,你不觉得太早了吗?你怎么不等我死那天再告诉我?”
他被我话里的讽刺刺伤,手颓败地低落下去。
“对不起,我只是太爱你了,当时……我很自私,很盲目。”
有一些人在爱里有时恨不得在脑门刻上“我爱谁谁谁”的字眼,他们的爱大张旗鼓,却从不真正为爱的人考虑,他们永远站在自己的立场去爱人,甚至擅自决定他们爱的人的事,他们表现地无私,实际自私得要命,不管做了什么,随后便忏悔道,“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才……”
没人能承受这样的爱,至少我不能。
原来人生是这样无常,很多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在平凡的某一天,仅仅是因一个人没说一件事,就可以发生这样的改变……
我忍不住去设想他当时告诉我的场景,我跑出玉山,然后回到娘的身边,那我还会不会碰到白凌?
“我当时把你当作我最好的朋友,我信任你,甚至依赖你……”
“对不起……”
我走出去,不再设想,罢了,已成定局。
我走到院子外,倚着亭子的柱子上坐下来。
不知道娘有没有回来,此刻又在哪里……
“怎么不去看她?”无明的声音。
“她如今肯定想起了一切,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竟然找她那么久都没找到,她当时那么小,从来没离开过家,肯定很害怕……”
是娘的声音,原来她回来了。
我没有再犹豫,站起来冲到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然后解开这个将我们娘俩隔了这么久的误会。
我与她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隔阂,直到今日,才真正消失,她一直都是我的港湾,即使在我忘记那一切后,第一次见到她,便是这么想。
但我还是能想起当日对她的恨,我有多爱她,就有多恨她,我恨她遗忘我,在恨里任想象游走,想象她也和爹一样,有了自己的新家,有了一个新的小孩,那个小孩替代我在完美的爱里长大,结束想象后,我便更恨她。
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恨过我爹,也许是我亲身体会了被亲人遗忘才是最可怕的,所以我不自觉地遗忘他,让他在我的爱里消失,亦在我的恨里缺席。
如今真相大白,这种看似牢固万分的恨意立刻变成了风一吹就散的沙,在爱意的照拂下无影无踪,人生就是这般,妙不可言。
“因为那日见你,你并不记得以往种种,我便没有再深究,怕勾起你的伤心事,也没有再带你回我们的家,反正你住在无明这里还算安全,如今你想起来了……要不要跟娘回家?”
我点了点头,脸上流着泪,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欣喜。
“你走丢后,我找了好久没找到你,后来因为族里救死扶伤的使命耽搁了没再找你,只听无明说,你并没有死,却无迹可寻……”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又笑起来。
“不说这些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在那片竹林里有一个小亭子吗?娘给你盖好了,它一直在等它的小主人,如今终于等到了。”
“对不起。”我说道。
我为在玉山暗自的揣测道歉,为质疑她的爱内疚,还好,这一切明白地不是太晚。
我与娘之间的误会竟然这么简单,虽然那恨意真实而浓烈,但解开它却是这样简单,躺在竹林的亭子里,风依旧送来往日竹子的清甜,而被风吹拂的我却不再是以往的我。
我沿着记忆中的路走回那草丛中,如今我站在那里,草虽深,却只到我的小腿,我亲爹就坐在那里,我看见他了,除了脸上添了些纹路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但他孤身一人,看着倒是有些……
我走过去,坐在他面前。
“你是?”他问道。
“哦,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了这里,可以在这里坐会儿吧?”
他了然地笑了一下道:“当然,你不是这附近的仙子吧?我看你很面生。”
我也笑了一下道:“不是。”
然后我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用一种我自己也无法形容的眼神。
“您家里只有您一个人吗?”我问道。
他笑了笑,脸上充满了无奈,“不是,但也差不多。”
“哦,那是什么意思?”
“多年前,夫人难产,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去了,我擅行医救人,却没救得了我自己的妻子。”
“没有其他孩子了吗?”
“有。”他捋了捋胡子,眼神悲哀,“有一个长子,渡仙不顺……”
他说完便开始叹气,仿佛他是世上最最最可怜的人。
我没有接话,他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女儿,是和前一个夫人所生,时过境迁,不知她现在是什么境况,只叹她心狠,从未来看过我半次!”
他竟然捂着脸哭起来,哭他的亡妻和未出世的孩子,哭他命苦的长子,哭他一人在世上的悲哀。
“别哭了!”我说道。
他抬起一张满是泪水的脸看着我,似乎期待我的什么安慰鼓励。
“真可怜。”我又说道。
他随即重重叹了口气道:“是啊,不过天下的可怜人也不止我……”
“不,不是说您可怜!可怜的是您难产的夫人和死在她腹中的孩子。”我柔声道,“您这么多百无一用的深情,怎么老爱留给别人表演?若是真爱,当时就得跟着去啊!爹。”
他一脸的错愕,成就了我今日的快活。
我与我爹的纠葛,也在此刻最终画上句点,是他亲手终结了我对他残存的良心和善意,日后我再回想起儿时他对我的父爱,只余挥之不去的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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