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木珠

霍锦城耳力较常人好些,听见身后传来檀灯的声音:“郎君嗜酒,尤爱秋露白,臣正想向皇上讨要一些。”
这声音与平时檀灯说话的声音很不一样,声调要高一些,像是刻意为之。霍锦城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敛,让霍淑仪先离开,他自己则转身走出凉亭,面向来路等候。
不过数息时间,便见乌泱泱一大群人进了梅林,征和帝在左,太后居中,一只手隔着衣袖搭在右边檀灯的手上,后面跟着两位太妃和廖孝安,再后面还有侍卫与宫人,正与霍锦城打个照面。
霍锦城快步上前行礼:“见过太后,皇上。”
征和帝伸手虚扶一把霍锦城,欢快地叫了声:“堂哥!”
沐太妃打趣道:“锦城莫非有顺风耳?哀家正与檀灯谈到你,你便不知从哪窜出来了。”
檀灯冲霍锦城微微颔首,目光望向他身后。霍锦城会意,回道:“臣许久未至华仪宫,随意走走,不知怎地走到了这片梅林,臣也是刚到。”
“那正好,咱们可以一起玩儿!”征和帝拍手笑了一声,环视一圈又道:“往日朕来请安,总能看到六姑母在这林子里,今天怎么没见她?”
太后附和道:“是呀,怎么今日不见淑仪妹妹?”
霍锦城故作惊讶:“六姑母?六姑母寡居,侄儿怎敢惊扰?”
沐太妃道:“你这孩子怎么这般见外了?罢了罢了,哀家老了,这腿一到冬天就有些疼,还是回吧。”
“啊?太妃腿又疼了吗?那咱们回去吧?”
众人刚要回去,便见霍淑仪带着几个宫女,端着许多吃食,从另一边过来,边走边道:“往日这林子里只有我这未亡人,今日吹的什么风,竟这般热闹?”
沐太妃道:“太长公主你还不知道?是锦城带着侄媳妇过来了。”
霍锦城目光停在檀灯与太后交叠的手上,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檀灯虽然嫁了人,但毕竟是个男子,太后难道不避嫌吗?
檀灯若无其事地抽回手,行礼:“见过太长公主。”
霍淑仪打量檀灯一番,笑着褪下手上一串伽楠木佛珠,拍进檀灯手中,道:“这侄媳不错,样貌、人品、才华,样样不差,我见了就喜欢,可惜身边没带什么好东西,只有一点小礼,聊表心意。”
檀灯微笑,行礼道:“多谢太长公主。”
霍锦城见霍淑仪亲手给檀灯戴上佛珠,心中怪异感更甚,很想质问太后和霍淑仪:难道你们看不出檀灯穿的是男装,外貌看起来也是个男子?为何还敢不顾男女大防?又想质问檀灯:别人把你当女子看待,难道你就不争辩一二?
但檀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霍锦城怪异的神色,回去的路上依旧与太后太妃们话家常,尽职尽责地扮演侄媳角色。
霍锦城皱着眉,将心中对檀灯的印象分扣到零。
一行人慢悠悠地回了正殿,按位分跪坐在描金紫檀木几旁,宫女们捧着各色食物流水般鱼贯而入,香气满室。
霍锦城扫了眼他与檀灯面前的木几,木几中间是个架在小炭炉上的圆锅,里面沸腾着一锅清淡鱼汤,旁边用青瓷碗碟盛着七道菜,三荤四素。
征和帝面前的木几比霍锦城这张要大一些,菜式也加到了十二道,因征和帝嗜甜,桌上还摆了只青瓷小碗,里面盛着百花蜜。
太后率先替征和帝盛了碗鱼汤,放入银勺,众人这才开动。
霍锦城喜食荤腥,眼睛首先瞄准了一盘五香羊肉。
“郎君,”檀灯忽然叫他:“郎君喜欢鱼吗?”
霍锦城的筷子已经落在羊肉上,手却僵在半空,心里忖度着檀灯这话的意思:是随意问问,还是有何弦外之音?
几张案几相距不远,征和帝见霍锦城要夹羊肉,笑道:“说起来咱们能吃上这顿羊肉,还是堂哥的功劳,”他放下碗筷,冲太后道:“母后您有所不知,这些日子,宫里的羊肉都来自龙腾郡。堂哥灭了月戎,令月戎人赎买俘虏,钱不够就用物来换,不管兵器矿藏还是牛羊肉,都可以换,他们的羊味道可好了!”
太后颔首以示赞许。
霍锦城回道:“为皇上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他说完,似乎明白了檀灯的意思,从容地拿过檀灯的碗,盛了碗鱼汤放在檀灯面前道:“有些烫,吹吹再喝。”
檀灯望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之前一直没说话的郑太妃叫住了。
“不能喝!锦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忘了之前你那个侍妾就是因为吃了你给的点心,中邪暴毙了吗?”
霍锦城猛地绷紧身体,面无表情,放在腿上的一只手却弯曲成爪,死死地攥着衣袍,另一只手拍在案几上,力道震得碗中鱼汤泛起一圈圈涟漪。
大殿里一时死寂。
檀灯垂眸望了眼霍锦城的手,又望向对面的郑太妃。
郑太妃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失言,面色有些不自然,讪讪地放下筷子。
征和帝似乎想要说什么,被太后瞪了一眼,便闭上了嘴。
一片死寂之中,檀灯忽然用汤匙将一口鱼汤送进嘴中,停顿一息,高声赞叹道:“不愧是宫中御厨所做,果然鲜美。”
征和帝露出感激的表情,打圆场笑道:“堂嫂若喜欢,就多喝些。”
“多谢皇上。”
连征和帝都能看出来檀灯在替他解围,霍锦城自己不可能看不出来,不过他却不想轻易下这个台阶。他数年未回,原以为宫中众人的态度会随着他屡立战功而好转,却不料连一向以谨小慎微、端庄知礼著称的郑太妃都会当众落他脸面。而五年前太上皇病危,他还帮过郑太妃一把,如今却被反咬一口,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霍锦城抬头,看到檀灯安抚的目光。
“……你在可怜我?”
“郎君莫要生气,这鱼汤的确好喝,可以尝尝。”
檀灯松开手,替霍锦城盛了一碗鱼汤。霍锦城定定地望着他,檀灯迎着目光,也不闪避。
霍锦城便单手端过碗,在檀灯的注视下喝完了鱼汤。
宫中御厨的手艺肯定不差,这锅鱼汤味道鲜美,汤色纯白,显然经过悉心炖煮,又有小火炉保温。霍锦城的气消了大半,拿起筷子又要去夹羊肉。
“郎君,这豆腐不错,尝尝吧。”
檀灯用公筷夹起豆腐放到霍锦城碗中,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霍锦城被对方这些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干脆放下筷子看着他。
“对啊对啊,堂哥,这豆腐好好吃的!”征和帝一边嚼着豆腐,一边说话,声音有些含混,但紧接着,他身旁的内监就把那盘豆腐端下去了。
太后叫了一声:“皇上,不可贪食。”
征和帝原本开心的表情立刻耷拉下来,眼巴巴地望着霍锦城那一桌。在两人的注视下,霍锦城吃掉了那块豆腐。
虽然豆腐和鱼汤一样美味,但没有选择食物的自由,显然影响到了心情,霍锦城不再动筷,反而在想刚刚发生的那场意外。
他与霍淑仪虽是姑侄关系,但霍淑仪寡居,两人还是不能独处,刚刚霍锦城忘了这件事,差点被太后他们撞见,万幸有檀灯的声音提醒自己。但是檀灯怎么知道他在哪?又怎么知道他在跟霍淑仪见面?
霍锦城打量着檀灯,这个人面带微笑,吃相优雅得体,即使被人直白地盯着,也没有半分不自然。
“看来小两口感情不错,锦城这眼睛就没移开过檀灯。”沐太妃打破安静,率先举起酒杯:“哀家祝小两口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霍锦城回过神,不易察觉地皱皱眉。
“多谢娘娘赐福,只是臣不胜酒力,郎君昨夜又喝多了酒,眼下需要静养,只得以汤代酒。”
檀灯盛了两碗鱼汤,递给霍锦城一碗,双手高举,然后一饮而尽。
霍锦城没有动。
内监要过来给霍锦城倒酒,他也拒绝了。
“啊,堂哥不吃了吗?”征和帝搅拌着乳酪蛋羹问。
“不吃了,时候不早了,臣要告辞了。”
檀灯闻言,放下筷子。
霍锦城起身,行了礼,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檀灯小跑着跟在身后,两人很快就出了华仪宫。
行至拐角,霍锦城猛地回头,拽住了檀灯的衣襟,喝道:“我刚说完不会亏待你,你就存心不让我吃顿好饭?”
檀灯并没有挣扎,只是微笑着看他:“郎君误会了,古人云,君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盘羊肉做法不得当,入不得郎君之口。”
“我不是君子。”
“郎君出身名门,精通骑射,又以身护国,如何不算君子?”
霍锦城想反驳,又找不到话,只好松开手。
“多谢郎君手下留情。”檀灯伸手,整理仪容。他不是武将,虽穿了袍子,却没有装护腕,抬手时,衣袖就滑到手肘处,露出一双白皙羸弱的小臂,以及手腕上一左一右两串佛珠。
“这是……”霍锦城伸手摸了下其中一串,蹭了一指头的绿色粉末。想起这串佛珠似乎是檀灯出嫁时戴在手上的,霍锦城怒了:“是我苛待你了,还是你觉得护国公府很穷?进宫拜见居然戴这么一串脏东西,你存心的?”
他说着,就要伸手将那串珠子扯下来,惊得檀灯连退好几步,护住手腕:“郎君息怒,这是故人所赠旧物……”
霍锦城见不得他那穷酸样,翻了个白眼:“你回去问周伯要库房钥匙,弄点好首饰戴,把你那破珠子扔了!”
没等檀灯回应,霍锦城大踏步就走了。
今天这顿饭吃得太憋屈,还不如去军营里蹭大锅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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