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遇袭

自晟京一路向北,地势渐高,途中多山,山路曲折,加之连日小雪,官道积雪结冰严重,行进艰难。好在今年多地丰收,粮食充裕,自带干粮吃完后,众人便解开了一辆粮车。
“腊月十四,出晟京,入兴庆郡,村落少人烟,未受灾。
腊月十八,到于村,河面覆有薄冰,渔民生计堪忧,留粮。其地阴寒,多骨痛之症,病者多为男子,或为冷天下河所致。
腊月十九,雪停,至朱村,人烟繁盛为方圆数十里之最,官道结冰,青壮男子自发破冰,留粮十车。
腊月二十三,至竹山,满山冰锥,人迹罕至。”
约是申时末,大军停在一处山坳里休整。
檀灯背倚粮车,用笔刀艰难地刻下“至”字最后一笔,收起竹简,从衣袋里拿出个干冷馒头,就着积雪干嚼起来。
此时本是申酉之交,但天色昏暗难视物,加上大军要赶往凤翔郡,都是日夜兼程。檀灯不愿耽误大军行程,只好等休整时再完成行纪。
今日是霍锦菱生辰,明日是霍锦城生辰,但同时也是霍锦城生母忌日,为了避讳,军中一向都是提前一天为他庆生。伙夫们商量着要做点丰盛的,便组织了部分士兵凿冰挖行军灶。
霍锦城也没闲着,他和沈雁栖两人正围坐一旁,摊开一幅地图,商议着下一步行进方向。
穿过这处山坳,前方便是昌州,兴庆郡衙所在。兴庆郡虽也受灾,却并不严重,两人就是否在兴庆郡逗留一事产生分歧,沈雁栖正竭力试图说服霍锦城在昌州停留几日,亲身观察兴庆郡灾情。
但霍锦城认为凤翔郡已有冻死冻伤事件报至晟京,应当即刻赶赴凤翔郡,恐迟则生乱。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前方突然传来惊呼,霍锦城连忙过去查看。原来是伙夫凿灶时,从旁边积雪较深的地方刨出个人。
檀灯比霍锦城先到一步,已发觉面前这女子大约双十年华,半身埋在雪中,身上带伤,十分消瘦,脸上冻得发紫。他伸手扣住这女子手腕,脉象虽弱,好在仍有脉搏。
霍锦城见周围人越围越多,便命众人散开,命伙夫继续搭灶做饭,又从腰间摘下酒袋,掰开女子的嘴,往里面灌了几口烈酒,用以暖身,然后将她移到避风处,解下身上的狐裘垫在她身下。
“这样还不够。”
檀灯拨开狐裘,解开女子衣衫,正想用雪为女子搓身,却发现女子身上有数道红紫的勒痕,还有些淤青。
“嘶,不简单啊。”霍锦城倒抽一口凉气,这伤势看着挺吓人的。
“暂时顾不上深究了。”
霍锦城见檀灯要去解女子亵衣,不由得吃了一惊,忙按住他双手:“你……你不是受过戒吗?不戒色?”
“所谓戒色,是戒除内心对美色的贪欲,修正品行。在我眼中她只是个活人,不分男女。”
霍锦城觉得有理,迟疑地松了力道。
檀灯又道:“郎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不就是图个予民安乐吗?如今眼前就是平民,何故为男女之防,耽误别人性命?”
霍锦城轻叹一声,松开手,将酒袋递给檀灯道:“待会再给她灌点,她身上伤势不对,等醒了要问问情况。”
檀灯点点头,开始用雪揉搓女子四肢。
不远处飘起一阵轻烟,伙夫们开始和面煮粥。霍锦城与沈雁栖走到前方查看方向,士兵架起篝火围坐休息。
前方一片苍茫,冷冷清清,身后虽然架起了篝火,又离得太远。霍锦城确认方向后,回头一看,发现檀灯还在雪地里照顾那名女子,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这人是个烂好人吧?到现在还活着也是奇迹。
他翻出行李里另一件带兔毛滚边的大氅,披在檀灯身上。
檀灯似乎是脚冻麻了,起身时还差点没站稳,一句“多谢郎君”还没说完,就被小声惊呼打断。
霍锦城抿抿唇,单手扶了他一把,低声道:“小心。”
檀灯又开始道谢,拎着大氅毛边笑道:“郎君心善,必有善报。”
“承你吉言。”霍锦城转身就往篝火边走去。
由于发现了一名伤势可疑的女子,沈雁栖终于妥协,同意大军一边行军,一边沿途赈灾。
两人商量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好在简易的行军棚也已经搭好,有两辆粮车并排放着,上面搭着两根交叉的木桩,再铺上厚布,人就倚靠着粮车睡在布下。
霍锦城一钻进棚子,就看见雪垒成的矮桌上铺着那件大氅,上面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面,以及一盏油灯。
“郎君生辰快乐。”檀灯盘腿坐在一旁,笑道。
霍锦城猫着腰走过去,也盘腿坐下,端起那碗清汤面,又看看檀灯。
“你给我做的?”
檀灯颔首。
霍锦城迟疑了一下,先喝了一口汤。
是很普通的清汤面,卧了一个小小的蛋,入口清甜。
见霍锦城动了筷子,檀灯慢慢靠在粮车旁道:“那女子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应该能醒,到时候可以问问她身上奇怪的伤势。”
霍锦城吞下面条,把碗一放,侧头看向檀灯:“你觉得她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像是被人捆住殴打过。”檀灯转着佛珠回答。
“但这冰天雪地里,一路过来,都没几户人家,谁捆了她?谁打了她?”
“难道是强盗?劫匪?”
“有可能。”碗里的面已经见底,霍锦城放下木碗,靠到粮车边,吹灭了油灯:“睡吧,明天就知道了。”
积雪反射蓝莹莹的光,却照不到棚内。霍锦城不知道檀灯是否睡着,反正他自己挺累的,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大军就靠着积雪的微光收拾启程了。
霍锦城和沈雁栖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把檀灯和那女子护在中间。由于道路狭窄,队伍被拉得很长,等士兵说那女子醒了,在到处疯喊时,霍锦城即便快马加鞭,也花了好一会儿才赶到。
他一到,就见那女子双手抱头,喊道:“快逃!快逃!。”
霍锦城走到女子身边,朗声道:“你是何人?为何让我等快逃?”
霍锦城问了两遍,这女子都不回答,他耐心耗尽,猛地一抖手腕,将手中长剑震出寸许,抵近女子面前,厉声道:“说!你是何人?为何让我等快逃?”
檀灯正在一旁,连忙拽住霍锦城衣袖,试图规劝。
女子好似被吓住,愣愣地望着霍锦城,发现他穿一身制式盔甲后,又移向一旁。她被安置在一辆较空的粮车上,周围都是披挂铠甲的士兵,粮车上还有一面明黄色小旗,上书“龙骧”二字。
女子突然跳下粮车,牵着檀灯衣角,哭道:“大人!大人救我!”
檀灯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没穿盔甲的,或许被女子误认为是监军了。
霍锦城颔首,檀灯得了示意,弯腰去扶那名女子,柔声道:“你先站起来,有何委屈慢慢说。”
“民女是……凤翔郡人,因大雪压塌了房子,无法过活,便跟着家人逃往南方,前几日路过这林子,遭遇一伙歹人,将民女掳去山上……”
檀灯听得聚精会神,冷不丁面前女子身形一晃,一根布条瞬间勒在他颈间,力道之大,令他不由得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瞬间,背后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踹跪下,一只脚踩在他背上,女子双手紧攥布条,喝道:“都别动!”
霍锦城立刻抽出剑,但已经来不及了:“你是谁?想做什么?”
已经有士兵发觉不对,上前去围住两人。但女子虽被赶来的龙骧军团团围住,却没露出半点怯意,仰头道:“叫你的手下放下刀,将自己捆起来,否则……”
她用力拉了把布条,檀灯的脸被勒得越来越红。
霍锦城只思考了一瞬间,就挥手道:“放下刀。”
士兵们缓缓俯身,将刀放在身旁雪地上。
女子仰头大笑起来。
笑声刚落,两边山上顿时骚动起来,前哨马群纷纷嘶鸣。紧接着,从两旁山上冲下来许多提刀抡斧的男子,叫喊着将这群龙骧军团团围住。
不必霍锦城指挥,士兵们迅速拿起刀,训练有素地进行抵挡,外圈顿时一团混战。
女子神色一变,手劲微微放松,俯身冲檀灯道:“快!叫他们停下!”
檀灯捂住脖颈,一言不发。
霍锦城挑眉,突然扔下佩剑,前进一步:“你到底是何人?”
女子加重脚下的力道,回答:“今上皇位来得不正,天降大灾以示惩戒,我们是替天行道之人。”
霍锦城“啧”了一声,又前进一步道:“本将军正是奉皇命赈灾而来。”
“凤翔郡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才赈灾,晚了!”女子再度勒紧布条,怒吼:“退后!不许再靠近!”
话音未落,霍锦城突然冲那女子笑了一下,他袖中滑出一柄直刃匕首,以常人难以看清的动作冲上去,一刀割断女子咽喉。
檀灯终于获得喘息的机会,捂住喉咙剧烈咳嗽起来。
局势已变,霍锦城不再束手束脚,随意扯过一名士兵,让他将檀灯带离,自己则转着匕首冲进人群中,一刀一个,身手干净利落。
龙骧军训练有素,加之人数众多,不过片刻,战斗便已结束。
霍锦城检查一番四周,确认没有伏兵,便让沈雁栖处理后续,自己则拾起佩剑,又抓了把雪将匕首上残余的血迹擦去,仔细收入衣袖中。他低头闻了闻身上,因为天气寒冷,血腥气并不浓重,便径直走到檀灯身旁,查看对方伤势。
檀灯脸上血色褪去,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颈间红痕极为醒目。
好在那女子没有下死手,霍锦城低声问:“还好么?”
檀灯还在咳嗽,气息有些不稳,只能颔首示意。
霍锦城便替他拍背顺气,又从怀中摸出一只青瓷小瓶递给他道:“涂在伤处,很快就会好,不会留疤。”
见檀灯颔首接下,霍锦城提着剑去了自己坐骑旁喝水。
山匪数量不多,不过片刻后,士兵们已经清扫完毕,俘虏三十余人。
沈雁栖拎着匪首扔到霍锦城面前。
那匪首很是年轻,伤了一只手臂,跪在霍锦城面前浑身发抖,不住求饶,不等霍锦城问话,便迫不及待地招供了。
原来他们都是凤翔郡人,家中遭了灾,没了活路,便挑了个山头落草为寇,不过短短半个月便攒了一百来号人,仗着城中忙于安置灾民,无暇顾及他们,才肆意妄为,劫掳行商过冬。
霍锦城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普通村民?”
匪首忙不迭点头,却不料霍锦城突然抽出剑抵在匪首颈间,冷笑道:“你们即便不认识我,也该认识粮车上的龙旗,看见押粮的是士兵。普通村民哪来的胆子劫皇粮、伏击龙骧军?”
匪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味磕头求饶。
霍锦城失去耐心,挥挥手,便有亲兵将那匪首绑了,送回俘虏群中。
直到大军再度出发时,沈雁栖才纵马靠近霍锦城,压低声音问:“将军……怎么看?”
“应该与他无关。”霍锦城回头看了眼坐在粮车上休息的檀灯:“伏兵有蹊跷是真,但未必就与他有关,他没动机,也没能力害我。”
“可我们只是来赈灾的,谁会伏击我们?又为何要这么做?”沈雁栖从怀中摸出一根布条,递给霍锦城道:“属下查看过了,这布条内裹有软鞭,柔韧度极好,不是凡品,普通农家别说有,听都不一定听说过这东西。”
霍锦城看向那根布条,突兀地想起它曾勒在檀灯纤细的脖颈上,几乎要了对方半条命:“沈叔,你觉得会是谁?”
“不好说。”
“内,还是外?上,还是下?”
沈雁栖踌躇了很久,才低声道:“属下不敢断言,所以刚刚已经让人去查库部军械所了。”
霍锦城颔首,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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