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泠泠

衍国律例:年节放假十五日,自腊月二十五起,初九止。
初九这日,秦芝一大早就去了户部衙门整理档案。因还在假期,衙门里十分冷清,只有门房苏老在。苏老听见敲门声就去开门,乍见他立在门边,被吓得连连后退,好在身后有人扶住了他。
秦芝往他身后看了看,屋里光线较暗,只能看出那是个年轻女子,脸没在阴影里,看不太清。
苏老见秦芝探头张望,慌忙扯过身后女子一并跪下,连声求饶:“大人恕罪!小人不知大人年假期间也会来,孤身过年实在寂寞,才将小女接来团聚,并无泄密之举……”
秦芝挑眉,他在户部呆了数年,一向有年后查档的习惯,苏老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看来今天有场大戏要演。
苏老是个伤残军人,在战场上丢了一条腿,前任尚书见其可怜,聘他做了门房。秦芝上任后,前任尚书特意关照过,他便对苏老略有了解。听说他没有娶妻,只有个养女,年方十九,名唤泠泠,在“悦笙楼”卖唱,因相貌尚佳,歌声动人,有些名气。
看来那女子就是苏泠泠了。
秦芝扶起苏老道:“身体不便,不必勉强见礼,本官并非不近人情。”
苏泠泠这才起身,又行了一礼,转入房中拿出一串钥匙。
苏老倚在门边揉着腿道:“小人腿脚有些疼,还是让小女为大人开门吧。”
秦芝挑眉,饶有趣味地望向苏泠泠,对方穿一身应景的桃红色长裙,戴一支金步摇,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
大戏主角登场了。秦芝笑道:“有劳。”
苏泠泠低着头走出来,为秦芝开门后,忽然转身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秦芝知道重头戏要来了,一动不动地任对方施展。
果然,苏泠泠磕完头,抓着秦芝狐裘一角,双目含泪地喊道:“大人!求大人为民女做主!”
秦芝拢了拢衣襟:“姑娘,本朝讲究各司其职,有冤要去晟京府。”
“不!不是的!不是伸冤!”苏泠泠拭干眼泪,郑重道:“民女想求大人为民女寻亲!”
秦芝一愣,这倒有些出人意料。他打量一番她的面容,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见过这个姑娘,可仔细看看,又不太确定。他虽有风流之名,毕竟不敢违反衍律,公然狎妓,也没什么交好的青梅,除了有名有姓的几人,脑子里根本扒拉不出几个面熟的女子。
“寻亲倒算本官分内之事,可今日尚是初九,不如等明日侍郎们来,你登记一番,慢慢找?”
“大人!只有大人才能为民女找到亲人!”苏泠泠坚决不起,竟抱住秦芝左腿哭道:“民女试过自己找,可背后有人阻拦,民女唯一线索只有一句‘既然出去了,便别再留恋富贵!’民女猜测阻挠之人定然势力很大,唯有求助大官,可民女能想到的大官只有您!”
的确,虽然六部中户部是从级,但户部尚书好歹是个从二品大员。
秦芝将苏泠泠扶起来,掏出手帕递给她,哄道:“快别哭了,待会儿眼睛要肿了,本官向来最见不得姑娘哭,你这一哭,我哪还能拒绝?”
他将苏泠泠引进档案房户籍那一片:“你查过自己户籍吗?”
苏泠泠攥紧手帕:“民女是晟京人,龙安二年生的,乐籍。”
秦芝手指顿住:“你是乐籍?不只是卖唱?”
苏泠泠手指一顿,踌躇摇头:“爹爹说,是在城中一处偏僻小巷里发现民女的,那时民女已经五岁了,发着高烧,身上有半张加了官印的户籍文书,上面写着乐籍,但有名字的那半截已经被毁了,所以我才能跟着爹爹姓。”
五岁女童要入乐籍,要么她生父不详,生母就是乐籍,所以女从母籍,要么就是犯事的官家女眷,被贬为乐籍。而无论是哪种,既然有人阻止她寻亲,那么她的生身父母必然不是普通人。
秦芝手指停在一卷文书前,突然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
初十,百官早早等在待漏院外,卯时一到,便列队进入太极殿,待征和帝和太后驾临,百官跪下,山呼万岁。
季栝捏着象牙笏,身体微颤,刚一起身,便迫不及待地出列。
“启禀皇上,护国公军报,凤翔郡南村金矿被盗,龙骧军遇袭,士兵折损过半,疑似月戎残部所为!”
朝堂顿时一片哗然。
征和六年第一次大朝会第一件议事便如此惊悚,言官们议论纷纷。
有人听说檀灯重伤,认为这是檀灯镇不住天煞孤星,遭到了反噬;也有人说这是霍锦城克完了亲人,开始克国运的先兆;还有人不满太后依旧听政,说是牝鸡司晨,天降惩戒。
征和帝显然也被吓到了,原本昏昏欲睡的神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溢于言表的担心,追问道:“那……护国公还好吗?”
季栝回道:“目前还没有接到新的军报,不过护国公说局势尚能控制。”
征和帝松了口气,转头看向一旁的太后,疑惑道:“朕记得这些天奏折都是母后替朕看的,母后看到这份军报了吗?”
几个不满太后听政的言官立刻严肃起来,似乎只要太后一回答,他们立刻便要弹劾她。
“本宫看到过。”太后隔着珠帘扫视文武百官:“但是护国公曾经一举灭了月戎国,本宫认为他能控制住局面,故而没有跟皇上提起。”
一名言官立刻出列道:“禀皇上,太后此言差矣。灭月戎时护国公麾下有三十万龙骧军,而眼下他只有三千士兵,还折损过半,形势并不乐观。倒是太后隐瞒军情,隐瞒皇上,其行为十分可疑啊!”
征和帝一愣:“什么可疑?”
“皇上!”那言官猛地喊了一声,被旁边的一名言官小声喝止,不太情愿地改口道:“外族入侵,不得不防,臣请旨,即刻派兵增援!”
征和帝见那言官入列,又见太后冲他微笑,一时间有点迷茫,停了片刻才道:“那……让谁去呢?”
武将们一个个兴奋起来,有好几个曾与月戎交过手的将领纷纷出列请命,其余没待过西北战场的则开始举荐人选。
大家在下面小声议论着,秦芝却有些心不在焉,盯着脚下发愣。
“秦大人?秦大人?”有同僚悄悄唤他,他才回神,望着同僚。
同僚小声问道:“秦大人有何看法?”
秦芝一愣,出列道:“禀皇上,臣以为虽要考虑敌方为月戎,也要考虑凤翔郡正值雪灾。需派遣既熟悉凤翔郡,又熟悉月戎之人驰援。”
刚刚问话的同僚一愣,小声道:“秦大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秦芝这才反应过来,同僚只是想和他交换看法。
但他的话十分在理,刚一说完,立刻便有人道:“依秦大人之言,臣以为,龙骧军先锋营方兴将军正合适。”
征和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众大臣的反应,见无人有异议,又望了眼太后,随后下旨令方兴领三万兵马,前往凤翔郡。
底下大臣一起高呼“皇上圣明”。
退朝后,好几个同僚过来寒暄。秦芝正想着苏泠泠寻亲一事,草草应付过去,弄得那几个同僚一阵抱怨。他也不解释,匆匆去追走在前方的季栝,好在季栝走得慢,步子也不大,没几步就追上了。
两人寒暄一阵,约好过会儿再聚。
城南是市集所在。过了牌坊便见两旁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
悦笙楼是晟京久负盛名的青楼,共有三层一院,一楼大堂,二楼雅间,三楼客房,后院则住着小倌。入目皆是雕梁画栋,大门上金字匾额写得飘逸婉约,从门里飘出一阵隐约的脂粉香气,混合着丝竹管弦与女子低吟浅唱,一下下勾引着来往行人。
秦芝与季栝各自着便服,并肩来到悦笙楼前,刚跨进大门,便有小侍女迎上来,笑着为两人引路。
“苏泠泠姑娘在么?”秦芝问。
小侍女先是一愣,然后回答道:“在的,奴婢这就去叫她。”
“凤翥兄好雅性,就不怕在下回头奏到皇上面前?”
“子墨莫要张狂,待看过泠泠姑娘再细谈。”
秦芝与季栝都是龙安十四年进士,且两人都长于书画,所以私交不错。这次秦芝带季栝来找苏泠泠,是因季栝负责过编写实录,且过目不忘。
两人正站在楼梯旁闲聊,后堂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飞出来几个大汉,重重摔在地上。
秦芝看向那边,见一名身着皂色窄袖深衣的男子大步走出来,看起来还是个少年,一张娃娃脸上满是怒气。鸨母站在一旁陪着笑道歉,但面色也不好看。秦芝正猜测他的来历,耳旁突然传来季栝略带迟疑的声音:
“方副将?”
原来这便是之前朝堂上被举荐的龙骧军先锋营方兴将军,大约是与宣旨内监错过了,还不知道消息。
秦芝驻足观望起来。
只见方兴从身上掏出钱袋扔向身后,一言不发,径直离开。
“方副将一贯直爽,想必是看见什么不平事了,凤翥莫恼。”季栝说完,与秦芝一起被带上了二楼雅间“空山”。
苏泠泠抱着琵琶进来时,头上只有一支木钗,未施粉黛,左颊微红,双眼微肿,着一身白衣,仿佛戴孝。
要想俏,一身孝。秦芝不得不再次感叹对方对于演戏的热衷,明明已经答应她帮忙了,可这姑娘似乎不只是想寻亲。
见房中秦芝正定定地望着她,苏泠泠瞟了眼季栝,咬着唇,目中泛出泪光,忽然抱着琵琶跪下了。
“大人,求两位大人为民女做主!”
秦芝耸肩:“不是为你做主,我带他来作甚?你只管坐下细谈便是。”
他不喜女子惺惺作态,说话也就没那么客气,但苏泠泠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误解了。
原来苏泠泠真是戴孝。昨夜苏老突然过世,苏泠泠本想守灵,奈何还欠着悦笙楼债务,又没钱安葬苏老,只得回悦笙楼继续卖唱。可鸨母却压着她卖身抵债,她自然不愿意,两人争执间动了手,苏泠泠挨了一巴掌,故而左颊泛红。
秦芝听得同情心起,掏了几粒碎银两给她。
苏泠泠推辞道:“之前已有恩人馈赠,葬父绰绰有余,民女不敢再收。”
这恩人想必就是方兴,两人交换了眼神,没再坚持,切入正题。
苏泠泠回忆道:“民女幼时发过高热,失了多数记忆,只记得家境殷实,似乎有个哥哥,又有个姐姐,其他的便记不太清了。本来民女对找回亲人并无执念,但去年底有一晚去唱曲,听见假山后一女子道:‘……如今卖唱为生,也不能怪我不是?’
另一女子道:‘留她一条命已是仁慈。’
前一女子道:‘也是,留了命在,便别再留恋富贵!’
后一女子又道:‘还留恋富贵?须知女儿饶得,儿子却饶不得,早晚叫他们付出代价!’之后便没了声音,民女探头去看时,已没人了。”
季栝急忙打断她,问:“是哪晚?在哪里?”
苏泠泠又看他一眼,道:“是腊月十六那晚,万寿节,叫了大半个悦笙楼入宫唱曲。民女记得,季大人似乎也在。”
腊月十六是征和帝生辰,排场自然大,文武百官都得去。
秦芝颔首:“我想起来了,那晚子墨你还献曲一首!姑娘你就是那时见过他的吧,难怪刚才神色莫名。”
季栝皱眉道:“那夜在场的女眷并不多,且大部分和皇家沾亲……”
苏泠泠神色一敛,起身跪下道:“民女只想救哥哥以及知晓姐姐下落!民女卖唱尚算落了好,唯恐姐姐已遭不测!望两位大人垂怜!”
秦芝与季栝对视一眼,扶起苏泠泠,郑重点头。
作者有话说
    秦芝和季栝前面都出场过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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