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乔装

正月十五,晟京许多百姓都起了个大早,自发守在城门口。
寒风凛冽,到处银装素裹,但只见有人拢紧领口,不见有人离开。片刻后,城门外响起车轮声,人群开始骚动。
“来了来了!快看!”
这是一辆十分破旧的马车,车帘破了个大洞,从洞中可以看到车上一共两人,一人躺在中间,一人坐在一边照顾。车夫靠着车门,手里拿着马鞭。马呈枣红色,膘肥体壮,虽满身风霜,但一路平安。
百姓见马车过来,纷纷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愿居士安好!”
车里躺着的便是檀灯了。由于伤势过重,檀灯被霍锦城送回晟京休养,百姓闻讯,顶着寒风,早早便来相迎。
车夫将笠帽压低,拢拢蓑衣,驱使着马车从人群中缓缓穿过。
“诶诶诶,老头子,你觉着,居士是不是被……”
“我看着像,没听说连通房丫头都克死了么?那可是天煞孤星!居士功德这么深都压不住啊!”
“唉,天可怜见的,居士也苦啊!”
周围一片嘈杂,马车慢慢走过,将窃窃私语抛在后面。车夫低头,牵着缰绳的手用力攥拳,将掌心勒出两条血痕,笠帽下露出霍锦城的脸,面容狰狞。
马车停在护国公府门口,周伯早已站在护国公府门口候着了,见马车停下,便叫了两名侍女上去将檀灯扶下来。
霍锦城低下头,借笠帽挡住脸,将侍女推开,自己则转身进车里将檀灯抱出来,绕过周伯径直走进府中。
周伯一眼认出这车夫正是霍锦城本人,虽不懂霍锦城此举用意,却知道该顺势安排仆人将马车带去偏门放好。
檀灯没有醒,按理应该会沉些,但霍锦城却觉得他比大婚那日还要轻,轻得像是马上要离开他怀中。
霍锦城沉默着走过前院,穿过一道月门,走向主院。
身后突然传来霍锦菱的声音:“檀灯!”
霍锦城一愣,转身。
霍锦菱显然并没有认出他,她的目光完全停留在檀灯身上。
“檀灯……”霍锦菱走过来,攥着手帕轻轻擦了擦檀灯的脸,声音好像带上了哭腔,噙泪看着檀灯,急道:“快将他放到床上,去请太医!”
霍锦城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低下头仔细端详了一番檀灯,然后顺从地走向客房。而霍锦菱仿佛突然醒悟了什么,又退后了几步,喃喃着“我去找太医”,小跑着离开了。
主院客房里,白居北已经等候多时。
这时节院里还是一片银白,几株寒梅吐着馨香,梅枝上还留着年节时挂上的剪纸,被雪水泡的发皱。
霍锦城就站在梅树下,双目发直。
“将军,看过了……刀伤比较严重,好在处理及时,没有恶化,烫伤不重,已经在愈合了。”白居北走过来低声道。
“嗯……那就让他静养,我回来之事不要泄露。”霍锦城垂眸想了想,又问:“近来可有密探来过?”
白居北摇头,突然道:“将军,属下有一事不明。”
“说。”
“将军……可去过悦笙楼?”
霍锦城有些莫名地反问:“为何有此一问?”
“将军,”白居北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之前按将军吩咐,属下教郡主和方兴习文,可前几日属下整理书桌时,发现郡主撕了一张纸。”
霍锦城皱眉道:“那纸很贵么?我就这一个妹妹,只要她喜欢,贵也撕得,由着她来。”
白居北摇头:“并不是贵贱的问题。郡主以往总是将废纸揉成团扔了,为何独独撕碎这张?”
见霍锦城同样疑惑,白居北接着道:“属下心中疑惑,斗胆捡了碎片,将其拼了起来,发现上面有首残诗,只有‘谁家子’、‘夜半’、‘悦笙’等字样可以辨认。”
居北看着霍锦城道:“属下猜悦笙是指悦笙楼。”
霍锦城一愣,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甚自然地道:“锦菱也大了,你去查查是悦笙楼里哪个入了锦菱的眼,看看人品。若人品不错,锦菱看上了,我也不会拘泥什么门第家世。”
白居北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前几日方兴出征前,我刚让方兴去看过,悦笙楼里的男子只有客人,打手和……小倌。”
霍锦城终于发觉不对。
霍锦菱多年卧床,哪怕解了毒也不太出门,是从哪里知道悦笙楼并记挂上了别人?这会不会是个诡计,想从霍锦菱下手牵制他?
又或者……之前多年因霍锦菱之病,霍锦城十分节俭,将大把银子用于寻医问药。后来檀灯出手,救回霍锦菱,霍锦城又想着多攒些钱给她补身子,再加上他封存晋王府做了霍锦菱的嫁妆,晟京人人皆知……难道有人惦记上了?
“将军,还有件事。昨日季大人来过,要走了晋王麾下亲兵名册。”
霍锦城皱眉,心里记挂着霍锦菱看上的男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檀灯觉得自己行走在一片迷雾中,四肢轻盈,但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直觉往前走,希望能走出困境。
不知过了多久,迷雾消散,他发现自己处在一处山林之中,四周一片郁郁葱葱,树林之间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溪,他走过去,又看见有个人背对着他,光着身子坐在小溪边,正梳洗着乌黑长发。
他想去叫住那个人,又踌躇着没有开口。
这个人洗完了头发,跳进小溪里草草洗了个澡,然后披上一件白色外衫,匆匆离开,钻进了树林间。
檀灯跟在这个人身后,轻飘飘地踩着藤梯,走进林间一处竹楼。这竹楼并不大,是半悬空的,下面就是这条小溪,旁边堆着些干柴,上楼则靠一条软软的绳梯。这个人踩着软梯,灵巧的上了二楼。
檀灯也跟了过去。
二楼只有两间竹子隔开的房间,外面那间显然是这个人的房间,里面有竹床竹席竹桌竹椅,还有床薄薄的棉被。那个人伸出一只柔白的手,取下竹桌上一支纤细还带着两片嫩叶的紫竹枝,另一手抓着湿漉漉的长发,用竹枝盘成一个松垮的发髻。
檀灯悄悄退出房间,走向隔壁。
隔壁房间显然更神秘一些,从门口开始便有层层白纱遮挡着。檀灯怀着好奇掀开一层又一层的白纱,终于靠近了床的位置,他做了个深呼吸,掀开最后一层,可还没看清眼前的情景,便觉得一脚踏空,仿佛坠落万丈悬崖。
他浑身无力,连眼睛都睁不开,手脚麻木,四肢里仿佛爬了千万只蚂蚁,他想张口喊,又觉得口中苦涩,两片唇像是被粘在一起了,动弹不得。
忽然,有什么东西强势伸进口中,用力一掏,带走口中苦涩的软物。紧接着,又塞进了更加苦涩的东西。
檀灯终于忍不住睁眼,视线里一片模糊的大红色,缓了一会儿,视线才变清晰,原来那片红色是新婚时挂上的百子千孙帐。
檀灯微微侧头,发现旁边一个男子正在擦手,身形轮廓很像霍锦城。
“郎……君?”
那人猛地转头看着他,却不是霍锦城的样子,脸上黑乎乎的,还多了许多麻子,不过声音还是霍锦城的:“醒了就好,先别说话。”
檀灯正要询问他为何伪装,霍锦城已经打开房门压着嗓子大喊:“快来人呐!夫人醒了!”
不过片刻,一大群人鱼贯而入,霍锦城反而趁乱离开了房间。
侍女们捧着热水,清茶,素粥和药站在左列。右列则是两名太医和白居北,床边之人变成个中年男子,看官服应是御医。
“颜太医,夫人如何?”
“夫人没有大碍了,手上和肩上勤换药,”颜决明起身道:“再补补气血,调理一番便可痊愈。”
白居北道了谢,递过去一锭银子。
颜决明推辞道:“夫人伤势恢复良好,我没帮上忙,怎能收诊金?”
白居北颔首笑着夸了几句,亲自将三位太医送到门口。回头便见霍锦菱带着两个侍女走过来,双手死死捏着手帕,指节泛白。
“白将军,嫂嫂……嫂嫂真醒了?”
霍锦菱问完,不等白居北回答便冲了进去,坐到床边,握住檀灯的手。
“嫂嫂,太好了,你醒了!”
檀灯不动声色地将手挣脱,微笑道:“多谢关心。锦菱身体可还好?”
霍锦菱仿佛不觉得于礼不合,又牵过檀灯的手,笑道:“一直有听嫂嫂叮嘱每天散步,如今好多了。倒是嫂嫂要快点好,我听说无相寺的寒梅开得正盛,锦菱等着与嫂嫂一同前往赏玩。”
檀灯颤颤眼皮,看向霍锦菱,道:“寺中寒梅向来是晟京一景,可我过往已经看过多次了,倒是最近因昏迷多日,无法修行,眼下心中甚是不安。不知锦菱可愿帮我抄一卷《金刚经》用以定神安眠?。”
霍锦菱眼中闪着莫名地欣喜,欢快道:“当然可以,嫂嫂客气了。”
檀灯目送着她消失在门口,慢慢收敛住脸上的表情。他昏迷了半个月,脑海中最后的记忆还是与那帮贼人战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霍锦城为何要秘密回京。他现在手头有一个小秘密,还不确定要不要告诉对方。
霍锦城的军师白居北还守在房门外,霍锦菱的态度更加容易引人怀疑,檀灯犹豫了一会儿,默默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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