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刺客

子夜,晟京归于寂静。
位于仙鹤坊的秦府早在亥时便已散宴,因客人太多,恐有醉酒迷了路、忘了时辰的,家丁们正在院里四处巡视,将那些大人们送回家。
苏泠泠还没睡,坐在房中撑着下巴剪灯花,心里想着今晚所见的京中权贵们。今夜秦芝生辰,她跟在一旁当婢女,借此看看权贵中有没有面熟之人。但看了一晚上,她除了多看了两眼传说中的檀灯居士,其他时间都在看那些跟来的女眷。
但来的女眷多是待字闺中的官家小姐,与苏泠泠一般年纪,她根本无法通过面纱和长大后的身段,辨认出幼年时的玩伴。也无法通过惊鸿一瞥,认出来那晚在假山后说话的两名女子。
她之所以还不睡,就是因为秦芝有心帮忙已是难得,她不愿辜负。
“咚咚咚”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苏泠泠以为是侍女,便起身开门,手刚扣在门栓上,突然听见秦芝大喝一声:“什么人在那里?”
只听见“噌”的一声,门外那人竟掏出了匕首。
苏泠泠当即吓出一身冷汗,这是个刺客!她连忙落锁大喊救命。
门外立刻响起了打斗声。
秦芝虽然是个男子,毕竟不曾习武,胡乱缠斗中受了好几处伤。苏泠泠听着秦芝不住地低呼,想到利刃刺入身体的疼痛,实在无法袖手旁观,把心一横,灭了蜡烛,拿着烛台冲了出去。
这是房内仅有的,能被称为武器的东西。
那刺客显然是冲着苏泠泠来的,见目标出现立刻扑过去。苏泠泠尖叫一声,抡起烛台砸向刺客,那刺客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匕首便刺偏了。不过很快,刺客又反应过来,一手拽住苏泠泠的衣袖,另一只手上的匕首就来到了她脖颈间。
苏泠泠瞪大眼睛愣在当场,只觉得被一股大力推开,紧接着有人在身后扶了她一把,耳旁炸开一句凄厉的呼喊:
“芝儿!”
秦芝捂着手臂退后好几步,脸色煞白,鲜血汩汩涌出,濡湿大片衣物。
秦老夫人随手抄起院子里花匠留下的锄头便冲上去,怒道:“老身只是一心礼佛,竟有人当老身死了不成?还是觉着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
话音一落,秦老夫人便停了手。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锄头可比匕首长了一大截,砸在头上足以留下寸许长的豁口。那刺客头顶喷出鲜血来。身体僵住,前后晃了两下,“扑通”一声,连人带匕首撞在地上,嘴唇动了动,没了气息。
秦老夫人胸口微微起伏,上前拾起匕首,在刺客喉间补了一刀。
这些年她埋首佛经,深居简出,让人几乎忘了她出身将门,也曾平过乱,做过先锋,手上管过上万人马,刀下留着数千亡魂。
家丁赶来时,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苏泠泠愣愣地望着地上,秦老夫人正搀着秦芝进屋,看见来人便怒道:“还站着作甚?快请大夫!”
待只剩管家时,秦老夫人又道:“将这尸体收着,明早挑着早市时送去晟京府,大大方方招摇着去!务必要让晟京府给个交代!”
管家为难道:“老夫人,这杀戒……”
秦老夫人一个眼刀飞向管家,怒道:“当年木杪早亡,旁人赖老身杀孽过重,报应在他身上。老身吃斋念佛这么多年,就是为护住木杪唯一的血脉,若芝儿出了事,杀个人算什么?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所有人为他陪葬!”
管家打了个冷颤,忙去叫人搬尸。
苏泠泠依旧呆立着,只是目光转向了房里。
她从未想过,这位家世显赫的大人,会毫不犹豫地为她挡刀。明明一开始只是看在她养父苏老的薄面,帮她寻找生身父母的。
苏泠泠愣愣地站着,忽然感觉面颊上一阵微凉,伸手一摸,是两颗冷却不久的水珠,她慢慢抬头,这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小雪。
翌日一早,秦府管家照着秦老夫人吩咐将尸体抬往晟京府。
一路上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管家将昨晚之事略修饰一番讲给围观人群听,不过半日已传遍京中,还有传言秦芝性命垂危,秦府半夜请了大夫,天刚亮时,固江王又亲自带了三四位太医去了秦府,到晌午也没出来。
刚过了晌午,皇宫里又出来一列内监,带着圣旨与许多珍贵药材去往秦府,百姓对传言便愈加深信。事实上秦芝连卧床养伤都不用,他正吊着手臂倚在榻上,听书童给他汇报前厅的盛况。
赵翼与秦老夫人两姐弟年岁相差较大,秦老夫人亦姐亦母地照料对方,两家关系极为融洽,因此赵翼平日里把秦芝当亲儿子看待。
昨晚秦芝生辰,赵翼喝的大醉,睡在秦府客房。今早王府管家派人请他回去。赵翼宿醉初醒,晕乎乎地去向秦老夫人辞行,冷不丁闻到血腥味。上过战场的人都对这种味道十分敏感,他从秦老夫人三言两语中得知“秦芝遇袭”,又自己脑补出文弱外甥对战刺客,身中数刀,奄奄一息的模样,登时急眼,趁着残余的酒意冲去盛业坊,将颜家三代四名太医一串儿拎来秦府,惊动了征和帝。
颜家老太医颜荆芥是太医院总判,年逾耄耋,从医近六十年,历经端、惠、龙安、征和四朝,地位超然。赵翼大清早将人一家全拉来,触怒了颜老太医,两人争执起来,险些动了手。可赵翼有求于人,又不得不拉下脸面去道歉,场面一时鸡飞狗跳。
“舅舅当真道歉了?”
“那当然,不然少爷以为您现在泡的药是谁开的方子呀?”书童小心地为秦芝包扎伤口:“您是没见着颜老太医那脸色,一开始被王爷拎着,面如土色,之后突然涨红,听了您的伤势后又变得铁青,比唱戏的还变得快。”
“那是真被气着了,想他颜荆芥做御医六十几年,伺候过四代帝王,连皇上都得敬他三分,舅舅大清早把人全家拎过来,也太落人面子了。”
侍女鱼贯而入,将熬好的药汁倒进浴桶中,一股难以言喻的药味瞬间在房中蔓延开来。
两人捂了会儿鼻子,无果,书童泄气般放开手,抱怨道:“治筋骨的药这么苦吗?还是那老太医怀恨在心,故意开了苦得熏人泪下的药?”
秦芝面露迟疑:“不至于吧,毕竟是颜白果开口求他,颜白果可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接班人,而且……医者仁心?”
闻着一桶苦涩难忍的药汁,两人都迟疑了。
“王爷着急那是关心则乱,情有可原,他一个大夫,耍小脾气延误救人,自己也不觉得羞。”书童翻了个白眼,又喜道:“好在有小颜太医,他三两句话一说,老太医立刻开了方子,道歉都没听完就回去了。”
秦芝笑道:“舅舅那急脾气,也亏得有颜白果从中斡旋。”
颜白果是颜荆芥之孙,与其父颜决明,其叔颜南星一样,都是宫中御医。他因做过虎护军军医,与赵翼结为忘年交,常常告假前往西雍为虎护军义诊,很是为人称道。
“小颜太医是出了名的相貌好,医术好,脾气好,三好青年才俊。可王爷那急脾气,也不能总靠别人调和啊,知道的会说小颜太医人好,不知道的,以为小颜太医看上了郡主,想巴结王爷呢!”
书童扶着秦芝跨进浴桶,小心地护住他受伤的手。
“就你爱嚼舌根!”秦芝将身体浸泡在药液中,感受蒸腾的热气涌入四肢百骸,不由得长叹一声:“舒服。”
“少爷今天怎么想起来让我伺候入浴了?”书童一边替他捶肩,一边疑惑:“往日里您嫌我手重,不都是让侍女们或是霞夫人伺候么?”
他见秦芝没有回应,调侃道:“若是倦了旧人,不还有个新人吗?”
这新人自然是指苏泠泠,秦芝昨夜之举落在许多人眼中,都是他爱惨了苏泠泠的表现,众人甚至私下开了盘口,赌苏泠泠何时进门。
秦芝笑着摇头:“苏姑娘这摊浑水,我可不愿卷进去。”
苏泠泠身世成谜,这背后的权力斗争可不是秦芝能干涉的,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丢了命。昨晚的刺客就是一个警告。
不等书童追问,他就转移了话题:“舅舅呢?”
“王府那边来了客人,王爷回去了。”书童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声笑道:“听说新王妃也是个脾气好的,也许能劝王爷改改这脾气。”
秦芝一下支起身体:“新王妃?”
书童愣道:“少爷还不知道吧,皇上有意做媒,给王爷续弦。”
“皇上做媒?……是哪家的小姐?还是哪位孀居的诰命?”
“少爷想岔了,是太长公主。”
秦芝皱眉。能够被称为太长公主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还是日戎的王后,另一个现居华仪宫,是征和帝的长辈,征和帝怕是做不了这个主。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书童见秦芝神情严肃,愣愣地道:“是……是王府家将阿盾来请王爷时说,今天早上,太长公主派人去拜访王爷,话里的意思就是这个。”
“太长公主寡居,王爷是个鳏夫,不如搭伙过日子。”
“你没说谎?”
“千真万确!”书童立刻并指起誓。
这件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且不说霍淑仪比赵翼大了近五岁,还是他表姐,单说霍淑仪已经寡居十四年,赵翼妾室王氏逝世也快七年了,前几年为何不提此事?还恰好赶在秦芝发现苏泠泠生父来历非比寻常之时,难道……
秦芝从浴桶中起身道:“更衣,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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