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明察暗访

取消了集议,霍锦城这次“回京”显然比上次轻松。檀灯身上还裹着纱布,白日里替他操心封王事宜,周旋于百官之间,将应酬一一揽下,晚上则秉烛夜查食邑账簿和府中流水账。而霍锦城本人则可以每日早出晚归,忙些自己的事。
正月二十七是个吉日,檀灯一早就穿好全套礼服,簪金冠,佩五玉,带着方兴和两名家将拜访秦府。
秦府在城东仙鹤坊,位置靠里,从外看去不过平平凡凡一座三进宅子,也不太大,但内里却另有乾坤。
自倒座房起,两边墙上都挂着丹青,有四时风物,山川美景,名刀名剑等,皆栩栩如生,有些还题了诗。垂花门上挂了一幅“芝兰玉树”图,画中长者五人,围坐手谈;少者五人,各倚佳木,或读书;或弹琴;或练剑,都是少年风采,卓尔不凡,正应了“芝兰玉树”之题。芝兰之畔还有题字“龙安十四年秋,诸亲一聚,作以记之 ”及四字篆书“秦凤翥印”。
正是八年前秦芝高中,秦赵两家团聚时所作。
檀灯身边陪着秦府的管家,正要询问画中哪个是秦芝,突然想起秦家亲戚不多,也少有往来,这画中的少年大约除了秦芝,都是固江王那边的孩子,而赵翼发妻早亡,妾室薄命,三个儿子都已过世,只剩下个女儿。
这画中热热闹闹十个人,一大半都已不在人世了。
檀灯便不敢再问,由着管家继续带路。
因为提前一天送过拜帖,秦老夫人同样郑重地穿上礼服,两人寒暄片刻,将旁人支开,很快切入了正题。
“犬子前几日受伤,多亏王爷命人送了上好的伤药过来,已大好了。只是近日老身忙于调查真相,还没来得及道谢。”
“老夫人实在太客气了,您是长辈,为长辈分忧是小辈们应做的。外子自幼失恃,从前又常年在外,疏于孝敬,还望老夫人海涵。”檀灯面上保持着温和的笑意,问道:“晟京府可曾查出什么?”
秦老夫人面上淡淡的笑意收敛了,沉声道:“那群酒囊饭袋,还能查出什么?过去六七日了,连这刺客是何人都没查出来。”
“不知刺客身份来历,查起幕后主使来自然如同大海捞针,困难许多。老夫人不如想想,令郎为官正直清廉,是否因此得罪了何人?”
“要说得罪了小人,这人也得胆大包天,冒犯到我秦府上。”
檀灯听出了秦老夫人的言外之意,意识到秦芝这事儿也不简单,便追问道:“确实如此,难道老夫人心中已有怀疑?”
秦老夫人因与檀灯探讨过佛法,有些亲近,犹豫片刻,道:“此事也不瞒你,我儿前几日的确带回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说要帮人寻亲。”
檀灯颔首:“秦大人心善。难道是被有心人利用了?”
“老身已经查过那女子了,是个乐籍出身的伶人,养父为国征战,落下了伤残,后来去做了户部衙门的看门人,前一阵刚去世。”
“那秦大人可曾查到那女子生身父母是何人?”
“老身问了,犬子只说在查,还没有头绪,加上出了这事儿,就耽搁了。”
檀灯颔首,作思考状。
他虽不是皇亲,却知道皇亲贵戚成婚都要有个三书六聘,今日只是向秦府表态,不急于定下,因此还想多了解秦府情况,以免霍锦城怪他委屈了郡主,而秦芝这个管闲事的爱好却不得不再跟霍锦城商量一番。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呼:“姊姊!”
两人连忙向门外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黑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带着几名仆从从外面走来,边走便笑道:“姊姊,我又来了!”
檀灯一听便知道这是固江王赵翼,是霍锦城的堂叔,连忙行礼。
赵翼跟秦老夫人热切地打完招呼,才打量起檀灯:“你是……锦城的媳妇,你伤好了?”
檀灯今日穿的是正经的郡王礼服,被叫作“媳妇”实在违和,但赵翼不觉得尴尬,檀灯也就不能觉得尴尬,微笑道:“多谢王爷挂念,已大好了。”
“那正好,侄媳妇给做个见证,我跟姊姊今日来个亲上加亲!”
檀灯扫了眼赵翼带来的东西,暗道不妙。如他所料,赵翼为了王位传承,定会跟秦府再结亲。秦芝可是赵翼的亲外甥。
秦老夫人倒是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反问道:“云屏同意了?”
“由不得她不同意!”赵翼皱着眉:“除非她能给自己挣到足够的军功,再求一份天大的皇恩,不然,就得老老实实给我嫁!”
秦老夫人道:“这事儿不难办,却也不好办。”她看了眼檀灯。
赵翼正要细问,一名女子忽然哭哭啼啼地闯了进来,跪倒在众人面前:“老夫人!老夫人!求求您!”
她前脚刚进来,秦芝与方兴后脚赶到。檀灯看了眼方兴,这个小将军脸上满是惊讶。
“……民女至今都不敢想象,秦大人会替民女挡刀!寻亲之恩尚未能报,救命之恩又重如山!民女自知论出身论家世,哪样都比不上两位郡主,只求能常伴大人身边,为奴为妾,就心满意足……”
赵翼不等她说完,拍案而起,怒道:“你是从哪个角落里爬出来的,无门无第,也想高攀我外甥?”
万幸赵翼还不知道檀灯此番是为结亲而来。
檀灯低声念了句佛号,起身道:“姑娘有话好说,先起来擦把脸吧。”
苏泠泠乖顺地掏出手帕拭泪,仰头道:“秦大人对民女前有寻亲之恩,后有救命之恩,民女实在无以为报,恳请夫人成全!”
檀灯愣住了,这张脸……
赵翼不屑与女子动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秦芝与方兴匆匆赶来。见势不妙,秦芝连忙让管家把苏泠泠带下去,好好安顿。
檀灯握了握拳,从震惊中回神,挤出一个客套的微笑道:“既然老夫人家中有事,那晚辈就改日再来拜访。”
秦老夫人依旧坐在上座,蹙着眉,简直把“不满”二字写在了脸上,闻言,有些歉意地道:“招待不周,实在失礼,老身改日再请王妃。”
檀灯与她客套两句,带着方兴和家将匆匆离开了。
霍锦城戴着笠帽穿行在小巷中,拐了好几个弯,才停在一处小院前。
他推开院门,径直走进房中。
跪在地上的人听到脚步声,吓得浑身发颤,忙不迭磕头求饶。
霍锦城使了个眼色,沈雁栖随即上前一步,将佩剑架到地上那人脖颈上,压低声音哑声道:“兵部军械所督造,吴七?”
地上那人连忙应道:“是是是,是我!是我!”
“听人说,你只需看一眼,摸一下,便可知兵器来历真伪?”
吴七先是一愣,慌忙摇头:“不不不,不敢不敢。”沈雁栖将剑抵近他脖颈间,他又慌忙改口:“差不离差不离!大部分……都能说出个……”
霍锦城低声道:“很好。”
吴七便倏地住口,茫然地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原本该去军械所修理龙骧军带回来的折损兵器,却在半路上突然被人蒙住眼睛,带到这里。他一叫唤,就有人将利刃横在他颈间,逼得他只能顺从。
一根柔韧的长条状物体被吴七送到手上。
吴七蒙着眼睛,只能凭手感慢慢“看”,他首先发觉这是根软鞭。
“软鞭,长约五尺五寸,小指粗细。”
“材质应该是精钢钢丝,外面裹了层牛皮,鞭身有鳞片状花纹,仿的是细鳞蛇。”吴七补充道:“这类私造之物,一般纹样配饰都与各地风俗有关。”
霍锦城直觉后面的话很重要,不自觉地直起身子,靠近吴七。
果然,吴七道:“细鳞蛇一般长在南三郡,又以程川郡和广罗山一带最多,这东西大概来自那儿。”
随后,他放下手中软鞭。
“还有呢?”
吴七瑟瑟发抖,又磕头道:“没没,没了……就这些。”
霍锦城微微仰头示意,沈雁栖的剑锋便嵌进吴七颈间,一缕血丝瞬间从相接处涌了出来,将吴七的衣襟染出一小片深色痕迹。
吴七惶惶然不敢再拒绝,只好又摸索着拿起软鞭。
这一回,他仔细摸索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道:“手柄十分圆润,磨损比较严重,想必用了好些年头,是旧物了。”
“多久?”
“这个不好说,应该至少二十年了。”
霍锦城皱眉,想起檀灯救的那姑娘年纪也就二十出头。
突然,吴七小声抽了口凉气。
沈雁栖立刻警觉,压低身子逼近吴七道:“发现什么了?快说!”
吴七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沈雁栖挪开剑,吴七最终叹道:“这事过去好多年了,太惨,正月里提起来不吉利。”
霍锦城最不喜听到“不吉利”、“不祥”这类词,冷哼一声:“你现在不说,我就让你永远闭嘴!”
沈雁栖十分配合,将剑又挪回吴七颈间。
吴七吓得一动不动,嘶声尖叫:“我说我说!就是……时间太久了,得从我们被戎族占去大片土地,端帝驾崩,惠帝继位开始讲起。”
惠帝继位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别说霍锦城,就连霍锦城之父都还没出生,霍锦城顿时面露不耐,怒道:“挑重点说,我没工夫听你啰嗦。”
吴七浑身一抖,又重重磕个头,道:“元朔初年,大衍元气大伤,因而惠帝下令休养生息,但国耻不可遗忘,于是惠帝密令兵部和工部养精蓄锐。”
“因为强敌环视,这事儿不能声张,但动静不小,于是当时兵部贺尚书联合应北侯与齐国公,以开商路为由,四下探查矿藏,尤其是铁矿。”
霍锦城挑眉,没想到自己外祖家还曾经身负皇命,难怪商贾出身的应北侯能将两位嫡女嫁给惠帝的两位嫡皇子,成为一时佳话。
但紧接着,他想起应北侯早已被抄家,而齐国公也低调多年了。
“当时我有幸跟着师父一道前往勘矿,在广罗山里发现了一处成色极好的铁矿。但当时戎族与北箫虎视眈眈,别说晟京,就连军中都有探子,没办法,只能设一个官办民造耕具所,借铸造耕具的名义铸造兵器,”
吴七说到激动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那时候我们多苦啊!惠帝顶着压力护住耕具所,百姓们勒紧裤腰带把口粮上贡给戎族和北箫,换来喘息的机会,换来……东山再起的机会!”
沈、霍两人沉默下来,没有再打断吴七的话。
“原本这一切都是好的,齐国公收复澜郡,固江王收复朔郡,晋王小小年纪,也将凤翔郡的一部分收了回来……”
“但是……但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忽然就在传,说齐国公想造反,还找应北侯借钱充作军饷。惠帝大怒,下令彻查,最后关了耕具所,抄了应北侯府,齐国公上交龙骧军兵符,由副统帅晋王接任。”
吴七跪在地上,又重重磕了个头,低声道:“我只是个小督造,一辈子只学会了造兵器,没法和那些大人物比,我只知道这些,只知道东西应该来自耕具所,大人……放过我吧。”
沈雁栖沉默地望着他,忽然有些后悔将吴七割伤。
军械所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造出来的兵器会落在谁手上,也不会知道收回来修复的兵器曾经立过怎样的战功,它最初的主人,是已经封官授爵,衣锦还乡,还是血洒沙场,魂归故里。
而上阵厮杀的士兵同样也不知道,为了造出兵器,为了修复兵器,多少人付出韶华,甚至生命。
霍锦城垂眸,挥挥手,让沈雁栖将人送走。
等沈雁栖回来,他才开口道:“沈叔,麻烦你跑一趟广罗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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