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醉言

二月二,龙抬头。
依旧俗,这一日皇帝应当带领文武百官前往京郊挑选农田,由礼部尚书主持祭祀,皇帝亲自耕作,以示重农。
一大早,春耕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出了城。征和帝坐在龙辇里打哈欠,十二冕旒发出叮叮当当一阵脆响。龙辇左侧是骑在马上的廖孝安,右侧则是指引亲耕的太傅钱明山。
从龙辇往前看,前方是一条长长的仪仗队,包括了禁军,御前侍卫,内监和宫女,禁军统领与主持祭祀的陈芳时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龙辇的后面则分为两列,左列是文官,右列是武将,两列列首分别是柏清辉和赵翼。
再往后,队伍里还有几个穿着袈裟的老者,都是无相寺的高僧。
皇帝是天子,万金之躯,自然不可能真要他去耕地,征和帝要做的只是听完礼部尚书的祭文,然后祭天,听完几位高僧念经,然后拜佛,之后扶着犁,跟在钱明山身后,在事先挑选好的一亩三分地里走上一回。
十分简单也十分无趣。
霍锦城跟在赵翼身后,站在武将那一队里走过场。因为下着小雨,征和帝身边还有人给撑伞,耽误了点时间。等仪式走完,一行人收拾妥当各自回家时,已临近晚膳时间。
霍锦城与方兴一道回来,二人在前院脱下盔甲,吩咐家将擦干水迹,然后各回各院。
一进主院便闻到一股浓郁的羊肉香气,霍锦城几步迈进房间,一眼就看见檀灯坐在桌边,便先就着净手的热水匆匆洗了把脸,才坐到桌边,打量起面前一桌美食。
旧俗二月二应该有的春饼,龙耳,撑腰糕等,桌上一应俱全,还有一大碗炖羊肉和几碟小菜,看起来十分丰盛。
檀灯面前的炭炉里温着一壶酒,两只酒杯已经斟满。
霍锦城顿觉新奇:“你也喝酒?”
檀灯受过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平日里吃斋食素,坚持早晚课,抄经礼佛。
一开始霍锦城还吩咐厨房做荤四样,给檀灯补身体,谁料他只吃鱼,别的一口不碰,后来有一次厨房做了油煎糕,霍锦城发现檀灯吃的稍微油腻些就会吐,便不敢再逼他,还吩咐厨房每日必做鱼。
如今檀灯竟然主动斟了两杯酒,霍锦城一时惊住了。
“我……我先敬郎君一杯……赔罪。”檀灯将酒杯递给霍锦城,两杯轻轻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这脆响好似大戏开场前的锣鼓,檀灯稳定了心神,道:“钦天监说三月十七是个好日子,宜乔迁,但新建王府来不及,内务府给了好几处旧宅子,让我们挑一处修葺一下,作为王府。”
这样的事从前也发生过,有例可循,霍锦城有些不明所以,抿了一小口酒,发现是秋露白,想起这酒的来历,笑了。
“你觉得他们亏待我,所以自己破戒来给我赔罪?”
檀灯端着酒杯,手有些抖,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不甚自然地道:“我……我擅自做主,挑了桃花坊的应北侯旧宅。”
霍锦城沉默了。
应北侯安氏,是晋王妃的母家,也是太后的母家。元朔二十二年,在两名嫡女先后嫁给先帝的两位嫡皇子后不过半年,应北侯因欺君、以下犯上和结党营私三项大罪被抄家灭族,除了两个嫡女,本人及妻妾子女全部处斩。
这些年来霍锦城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这个外家,而檀灯却让他住过去。
而且,还正赶在霍锦城追查软鞭来源,同样查到应北侯负责过的耕具所时,让人不得不说一声巧,太巧了,巧合得令人不安。
“为何?”霍锦城仰头喝干杯中的酒,直视檀灯:“给我个理由。”
檀灯默了片刻,突然也仰头喝了酒,随后呛咳了好几声,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张脸却慢慢泛起红晕。
他似乎需要借酒壮胆,也需要酝酿什么,又喝了一杯,才开口道:“我之前查过郎君的妾室暴毙一案,主要线索有两个:一是奇毒,二是晟京府尹前后相悖的态度。”
“然后是腊八那日,郡主被投毒一案,主要线索同样有两个:一是奇毒,二是下毒的婢女,但这名婢女家人已经被灭口了。”
“那么,是否可以假设,这两种毒是同一种呢?”檀灯又喝下一杯,迟疑着拿出了一叠病历:“这是去年起,我数次为郡主诊治的出诊记录。”
“一开始,郡主只是病弱,常年身体困乏,神思倦怠,我试着开了些温和滋补的方子,并没有什么效果。后来,我用了些猛药,清脏器,排毒,郡主就慢慢见好了。因一直以来,大家都说郡主是胎里不足,带着胎毒,我并未多想,现在看来,会不会是一开始郡主就已经中毒了?”
“我听说郡主小时候,在宫里将养了好几年……”
霍锦城手一颤,夹起的一块鱼肉又掉回盘中。
他本该反驳檀灯,因为宫中那几位都算他的亲人,亲人怎会害他?可他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檀灯喝的酒很快就上脸了,两颊开始泛红,似乎有了点醉意,直愣愣地盯着那碗羊肉汤,大声道:“宫中!我怀疑宫中有鬼!游方大夫还可能看不出来,太医们照看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查不出锦菱中毒?宫里的主子就那么几个,个个都不是能敷衍过去的,御医一定是被主子威胁,不敢说罢了!”
霍锦城猛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怒道:“你闭嘴!”
檀灯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又斟满一杯酒,倒进嘴里。
这一次,酒给了檀灯无限胆量,他一把将酒杯拍在桌子上,瞪着霍锦城道:“就要说!说……是宫里人害锦菱!旁人……没那么大的本事!”
他打了个酒嗝,放低了声音:“除了那几位……谁能,能说动京兆府尹……”
霍锦城这才发现檀灯双目迷离,整张脸绯红一片,显然是醉了。
和醉鬼讲道理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霍锦城拿起筷子夹菜,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留意檀灯的话。
“后宫!当年是皇后,现在是太后!一人独大!郎君就不怀疑太后么!”檀灯晃了晃脑袋,想赶走眼前的重影:“郡主身边的侍女!是家生子!却不一定只听晋王妃的话!太后!也是!一家的!一家的!”
“而且!太后不喜欢郎君,借口是郎君克死她妹妹!根本站不住脚,寻常人家出了这事,怎么会!会!往命犯孤星那方面想?”
“即便想了!难道不该心疼一下幼年失恃失怙的孩子吗?怎么能把事情全都推到孩子身上!”
被称为“孩子”的霍锦城僵硬着身子,一言不发。
檀灯停下,踌躇了片刻道:“不过以上都只是猜测。”
那几杯酒所给予的胆量似乎已经被消耗殆尽,檀灯低垂着头,不再说话。
霍锦城沉默着听完檀灯醉醺醺又大逆不道的推测,忽然伸手去攥檀灯的脖颈,低吼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一举动似乎激起了檀灯某些回忆,他一下跳起来,躲开霍锦城的手。
霍锦城这才想起,檀灯脖颈上的伤还没消去,平时都藏在衣领里。
“我也怀疑过她。”霍锦城收回手,抿唇,“但我没有足够的证据。没有证据,根本不可能定罪。”
他想起吴七所说的,那根软鞭来自耕具所,是件旧物。耕具所名义上是户部辖下与应北侯合作所设,那么身为应北侯嫡女的太后,是否有机会拿到由耕具所制造的兵器,并当做某种信物,赐给手下用来做某些事情,比如说,训练一个武艺高超的宫女,伏击并杀掉檀灯和霍锦城?或者,阻止霍锦城发现南村金矿被盗?
但这又说不通,因为盗金矿的是月戎人,太后跟月戎没有必要勾结。
危机解除,檀灯踉跄着坐回凳子上,又打了个酒嗝,道:“还有!郡主小时候是养在太后宫里的,太上皇是否知情?几位太妃是否知情?是否参与?”
檀灯已经醉了,根本没听到霍锦城之前的话,只一味照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说:“甚至于,皇上是否知情?哦,皇上应该不知道,他跟郡主差不多同岁……那太长公主呢?”
霍锦城立刻就想张口反驳檀灯:霍淑仪没有必要害锦菱,她把锦菱当亲生女儿,一切只是推测。
可他最终只是攥紧拳,用力到连筷子都被捏断了。
房中安静片刻,霍锦城无力地重复道:“没有证据,檀灯,我们没有证据,没证据,你要我怎么跟皇上说?就说我猜太后下毒害我妹妹,还四处传我恶名,造谣我是个孤星?”
“檀灯,她是太后,是我皇伯母,也是我姨母,是皇上的生母!没有证据,说服不了皇上帮我,也说服不了宗亲们出面,我甚至不能开口!这是以下犯上的重罪!”
檀灯手里拿着酒壶,垂头思考了片刻,突然启开壶盖,仰头将酒尽数倒进腹中,似乎是想再次壮胆,但他只打了个酒嗝。
“我……”
他没能说完,一头栽倒桌前,溅出来少许汤,落在霍锦城手背上。
霍锦城满腹的脾气又好似打在了棉花上,只好沉默着将人扶上床,躺好。他心里觉得檀灯所说的确有可能,至于证据……只能等搬到应北侯府再查查,有没有残留什么蛛丝马迹了。
虽然,可能性不大,希望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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