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故忆

第十八章
芳留君走得很快,阿熹被拉着一路踉跄,她望着他的背影,什么时候,他又换回了他自己的那些衣服,低调近乎清朴,溯夜奢贵,涟华清贵,他却像分外厌弃所谓“太子”,便连衣着也绝不与之同流。
阿熹问:“殿下,你怎么会来?”
芳留君不回答,只是拉着她继续往外走,沿途的天人们都不禁面露惊讶。
阿熹这段时间体力好了不少,一路小跑跟着芳留君的脚步,他的手隔着衣物攥着她的手腕,明明是春天,皮肤上传来的却是一片冷沁,就像……他的怀抱。
阿熹想起了那种感觉,她在睡梦中被一种无处不在的冷意包围,她想挣脱,偏偏那人却将她抱得很紧,她睡前所见的是涟华,睡醒所知的却是他。
芳留君,究竟是如何把她送回去?
芳留君,又究竟是怎么会送她回去?
从她和天君去海宫的那时起,一向浪迹在外的芳留君忽然归来,这段日子她遇着芳留君的次数,比往昔百年加起来都要多上许多。
她想起海宫之时,他一再反复的态度,落日城中,他出乎意料的援救,还有……
归来天宫之后,找着借口教她练剑,去他绝不可能去的书阁,仿佛是如影随形出现在她所在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当然认识她,但不是只有他认识她,他这么千方百计待在她的身边,将她从一切故人身边带走。
理由……是什么呢?
阿熹停下脚步,静静叫他,“清让,你要做什么呢?”
攥着她的手忽然松了,却又像是忘了放开,那清攫的背影立在原地,然后缓缓回过头来。
阿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太子殿下。
他的眉眼不复冰雪,眼神不复冷锐,那张脸像是一面琉璃瓦,透明精致的面容之下,一览无余的是他点点起伏的心。
震惊,继而迷茫,待到那变幻不定的面容再度恢复波澜不惊,清让终于松开了她,“你想起来了?”
她回忆着自己的过去,十分零碎的片段,她和清让师出同门,清让彼时是默默无闻的二皇子,她和清让一起去平定落日城之乱,那时候她认识了溯夜,这么说来,落日城的城主也定然认识她吧,她想起记忆里那被美妇抱在怀中的孩童——
那么小的孩子,竟然长成了那样玉树临风的青年。
“只有一些。”阿熹走上前去,几乎没有迟疑地,一伸手就攥住了对方的衣领,她一旦确定了自己确实是和芳留君相识,她就有这种不可自抑的冲动,想要狠狠扇他一个耳光,仿佛另一个灵魂随着渐醒的记忆在她体内复苏了。
清让看她的眼神,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红娘大人绝对不敢对太子殿下如此不恭,但往昔的那个夕月,却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女武神啊,她确乎有那样的傲气与冷骨,哪怕他是二皇子,他是太子,甚至有朝一日成了天君,她也不会为之折腰。
“那么,告诉我吧!”她咬牙,她低吼。
阿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分裂了,一个她,安静而冷淡,退身一侧,无声注视着现在这个正对太子放肆的她,这一个她,胸中忽然溢满了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怒气,这实在不可思议,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虽然是生气,却像火花,把她身体里的什么东西点燃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涌流,心跳在加剧,整个脑袋都有点昏昏沉沉。
但她居然有些眷念不舍这种感觉,仿佛只要那火花一直存在,她就有力量去大笑,哭泣,奔跑,旋转,那是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人,却让她生出了无比的渴望。
“你要知道什么?”清让冷冷地看着她,反手攥住了她的手,“你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夕月了,那些记忆对你毫无意义。”
那眼神让阿熹蓦地清醒过来,身体里那奇怪的感觉散去,她发觉自己居然攥着芳留君的衣服,既吓既惊:“殿下……”
方才,究竟是怎么了?她好像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直呼太子殿下的名字。
凭她是故人?不,这种程度还不够。
她和殿下,只是君臣。
清让这才放开她的手,抚平衣领,看着满脸懊恼的红娘大人,眼神一动。
记忆珠早就从她身上拿走了,她竟然还能想起来那些东西,那一瞬间,他并没有看走眼,夕月宛如复活一般出现在她的身体里了,但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红娘大人还陷在一片混乱之中,清让瞥到她鬓角有一瓣落花,想了想,到底没有动,“花落你头上了。”
阿熹摸摸头,捞着那片花瓣,却没有丢,接在手心里,他瞥了一眼她手上托着的那一抹粉色,心里泛起一点涟漪——果然是不同。
这红娘,自小喜欢的是花草蝴蝶,糖果与阳光,那位,好像生来就与这些玩意儿绝缘似的,从不见她身上有什么环佩叮当,更不见她对女孩子家家什么的东西瞥过去一眼。
清让沉默开口,“红娘无须自责,你确实是我故人的转世。”
阿熹抬头看他,芳留君却移开了目光,正看着一枝斜斜伸在他面前的桃花,“所以,你叫我清让也没关系。”
阿熹道:“殿下原先没有说过此事呢!”
芳留君答得迅速:“因为你原先也没问过。”
所以,即便认识,也假装不认识。
阿熹心想,这殿下,果然是孤僻高远到了极点,从不见他有什么朋友,这也许就是原因之一。
但芳留君毕竟对她还是不错的,数次救她于危难之中,阿熹抱着那些许的好感,继续问:“那我和殿下原先是什么关系呢?”
她想起那片冰湖,想起那个冷酷又苛刻的男人,那么无情简直可称狠毒,她想起来,心里居然不怨也不恨,那梦的最后,少年的清让不也向那男人招手了吗?
“你我师出同门。”芳留君的语调古怪而刻板。
“那殿下……是我的师兄?”红娘大人迟疑,想起不久前也有一个女孩子口口声声叫他师兄。
“我不是你的师兄,我是夕月的师兄,两宫大战之时,夕月和我一同出征战死,几百年后,她便轮回重生成了现在的你。”
清让绝不善撒谎,但第一句谎言既已出口,后面说起来就自然多了。
红娘大人听来,这位殿下字字句句都在和人撇清关系,死去的故人便算不得故人,轮回转世后就只是陌生人,他既然不想和“故人”再搭上什么关系,阿熹当然也不会舔着脸去“再续前缘”。
但她还是不能忘了那个男人,面容她并记不起来,但不知为何,她一想起那个人,心里就莫名涌出了亲切,但那亲切之中却又夹杂着无限酸涩,眼泪近乎都要落下来,这又是她身体里的另一种火花了。
她只梦见过那男人一次,只是一次,她却好像能想象出来无数他的身影,那人像一株傲然不屈的青松,生长在风雨峭壁之中,坚硬而粗糙地活着,却撑开了宽大的身体,遮住向她袭来的风雨,他给予了她,这一生从未有他人给过的,安心与温暖。
阿熹觉得自己大概猜到了那人的身份。
“那么,殿下的老师是谁呢?”只是为了确认。
“是禁军左使。”清让俯视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柔软的春光落在她浅浅微笑的脸上,他不忍地移开了视线,眉头微微皱起,面无表情道:“也是你的父亲,在战时同样殉于阵前。”
阿熹晃了晃身子,只觉身体里的骨头被谁抽了出来,芳留君一手撑住了她,“不要伤心,他……老师死得很光荣。”
阿熹恍惚一笑,她居然傻到有一瞬将现在的禁军左使当成了那个男人,她怎么会没有想到——那个男人,当然是她的父亲!
如果父亲还活着,即便所有人都假装不认识她,唯有父亲,绝不会遗忘了她吧。
“那……”阿熹咬紧了唇,平生第一次,她想哭,明明是前世的父亲啊,为什么她却无法压抑哭泣的冲动,她几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我、他的……坟墓在哪儿?”
她的眼中有隐隐的泪光,她还以为自己隐瞒得不错,没让他人瞧见,清让也恍惚起来,那泫然欲泣的脸在他眼里隐隐生光,那是……火光,那人在火光中最后回望了他一眼,他永远不能忘了那眼神。
太子殿下像忽然被人用刀尖刺中了背,浑身一抖,退后了几步,“不,我不知道……”他下意识道,然而那双婆娑泪眼还望着他,巨大的罪恶感终于将他从神游的天外给拉了回来,他重重坠在地上,轻叹了一声,拉起红娘大人的手,“走吧,我带你去。”
年代久远,荒园中杂草丛生,幸而是春天,所以园子里也一派鸟语花香,那低矮的坟茔坐落在这人迹罕至的中央,小小的坟包几乎与四周的泥土融为了一体,仿佛那人只是静静沉睡在这片绿茵之下。
两人过去,墓前只立着一柄长剑,古朴沉重,可想当年出鞘的锋利与昂扬,只是剑身随着年深日久也锈迹斑斑了。
阿熹看着那柄剑,低下头去,眼泪终于落在了地上。
清让看着那垂下去的头,他知道她在哭。
当年,实际是夕月独自一人埋葬了老师的尸骨,她一向比他坚强,老师死去之后,他烂醉如泥不知时昼与东西,遗冢是夕月亲手建的,彼时她应当也深受打击,一向精于完美的她,对待自己的父亲,只挖了个小小的浅浅的坑穴。
但清让想,夕月应当是没有哭的。
他其实也不算完全骗了红娘大人,他拜师的时候,老师的确还只是禁军左使,身边只有一个女儿。
夕月是被当成男孩子养大,但论体格和力量,终究不如真正的男孩子,老师因为憾于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才收了他这么个弟子。
他看过老师如何训练夕月,那确乎是连男孩子都非常难以承受的艰苦,平日里,老师实际上也不怎么懂得照顾女儿,而将更多的心力倾注在他这个弟子身上。
在冷漠中长大的孩子,又会和父母有多少感情呢?
但他望着眼前的红娘大人,却又不禁茫然了。
真的没有哭吗?自己刨开那些泥土,没有任何人在身边安慰着,她将父亲的遗体放进那暗无天日的黑暗里,永远和父亲诀别。
真的,不会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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