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说红莲,广妙无边

月光映出那男子的剑眉星目,以及右脸颊上不长的刀疤。
他蹲下身,与穆山月平视,平静的语调中压抑着一丝颤抖:“月牙儿,唤我‘父亲’。”
穆山月望着他——您又来了,她在心里想着,可嘴巴却不听她的使唤,自顾自地往外冒话:“父皇,您今夜在宫宴上吃多了酒,魂魄不愿闻酒气,自出来游荡了吗?”
“你再看看,我是不是你父皇?”
尽管这句话自六岁起便听到现在,已有六年之久,但穆山月的心仍如同第一次听到时那般,一下子揪起来,拽着她喘不过气。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啜泣声,在此刻将她自梦境中拯救。
坐起身,穆山月很快找到了‘救命之声’的主人。她站在穆山月床尾,手中捧着一枚胭脂红的花环,垂头啜泣。
穆山月清了清嗓子,问:“笑添,你哭什么?”
没说出口的话是‘我死了吗?’
低头啜泣的姑娘孟笑添同穆山月差不多大。此刻听到穆山月的问话抬起头,恨不能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手中的花环丢出去,可她又不敢真的这么做。
孟笑添捧着花环凑近两步,把花环举到穆山月的眼皮子下面,“月牙儿,怎么办呀?花环被人弄坏了!”
“这又是多大的事儿?”穆山月接过花环检查,那花环从中间断开整齐的一道裂口,像是用利刃所割。
孟笑添双眼含泪,几乎要冲她喊话:“这怎么不是多大的事儿呢?这可是您辛苦为皇后娘娘做的生辰贺礼呀!”
穆山月将手指竖到唇前,“轻一点,这不是天大的事。”
说罢,她起身下床。
身侧自有宫女为她披衣。她走到桌前,抽出一张宣纸令人裁成一个方形,又在上面写下一个笔墨浓重的‘寿’字。
写完了,穆山月拿起宣纸,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对孟笑添说:“我今年就送这个吧。”
孟笑添很想替她从首饰盒里捡一个镯子之类的出来,毕竟无论哪样首饰看上去都比这字儿强得多。
她指着那宣纸,欲言又止的担忧:“这……行吗?”
穆山月将宣纸卷起来,小脸儿上没有任何表情:“我能给的,她都有。她没有的,我给不了。何况,我本该出了这门就给她祝贺,现在再准备别的也来不及了。”
“那,好吧。”孟笑添硬着头皮,咬牙切齿的希望今日再无旁的事情发生。
不过,孟笑添的愿望落空了。
当穆山月将一张轻飘飘的宣纸递给皇后晏鹤鸣时,皇后本人还没有发话,一旁下首坐着的娴美人开了口:“妾本还以为三公主会有什么惊人之礼,没成想,竟不过只是一个字而已!”
穆山月回过头,娴美人今日穿的花红柳绿,行止之间顾盼生辉,十足得意,仿佛今日过寿之人不是皇后,而是她。
穆山月心里想的其实是,你行你来。
不过她没有说,她甚至都懒得理娴美人。
“三姐自幼得母后指点习字,将她所写之字献给母后,祝贺寿辰,也感念母后教养之恩。这不正是上佳贺礼吗?想必母后见了,也定然十分感动。”少年郎声音清朗,在水榭之中响起,不轻不重,正巧让每一位都能听见。
娴美人用宫袖掩唇,‘哈’得笑了一声:“二皇子倒是比三公主本人都要急,说了这么多,好似与三公主心有灵犀,能读懂她心里话似的。”
二皇子坐在娴美人的上首,随他的母亲文嫔一道儿。此刻他往右手侧偏过头去,穆山月只能见他半张侧脸,“儿臣认为,贺寿本就是心意,无关礼物本身贵重。不过见娴美人似乎有其他见解,不知可否指教一二?”
娴美人袅袅婷婷地站起来,自宫女身后接过锦匣,捧着上前,在穆山月身边站定。
一股浓郁的脂粉味儿伴随她而来,穆山月几乎恍惚:这到底是谁的生辰?
锦匣自她转由皇后身侧的女官手中。女官打开,露出其中盛着的琉璃花瓶。
皇后晏鹤鸣端坐主位观娴美人已久,此刻将目光落到那花瓶上,唇角含一抹淡淡的哂笑:“不过是个花瓶,本宫那里有很多。”
娴美人冲着水榭外的地方使了个眼色,自有宫女小心翼翼的捧着什么走入,伴着娴美人矫揉之声而来,答案昭然若揭:“若只是个琉璃花瓶,自不是什么。可若这瓶中插上红莲,那便别有一番意趣了。”
穆山月一见那株红莲,即刻想到曾在佛经中读到过的那一句‘我说红莲,广妙无边’。
可那一株红莲艳丽的实在古怪,花瓣上的红色像极了本流淌在无辜者身上的血,实在很难让穆山月与‘广妙无边’四个字联系起来。
而众下皆惊,四下里响起的低低感叹与赞声,让穆山月简直如芒在背。
红莲花路过穆山月面前时,她突然嗅到似乎一股奇异的味道。
晏鹤鸣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她没有半点惊讶,仿佛人人都没有见过的罕物在她眼中是最稀松平常的俗器。“本宫自幼读佛法,在书中才见过的红莲,不想今日倒能有缘见到。娴美人有心了,叫本宫也大开眼界。”
“娘娘喜欢便好。”娴美人的唇角即刻提的高高的,美目流转间更显得妩媚。
太荒谬了。穆山月悄无声息的离娴美人远了一些。她怕娴美人今日身上这份不正常的殷勤传染到她的身上。
晏鹤鸣在上座问:“不知这红莲,美人是从哪里得来的?”
娴美人笑着垂眸,不掩自己的得意:“回娘娘,这正是天意呢。那夜妾身做梦,梦中有一莲花仙,告诉妾宫中西边有一小池,那有一朵莲花最适合献给娘娘。妾梦醒后便往梦中莲花仙所言处寻,当真见到一小池,池中这株红莲初绽。妾便着人摘下了,献给了您。”
“原是如此。”
晏鹤鸣令人取了水,将红莲放入琉璃瓶中。
琉璃瓶晶莹剔透,配上红莲娇艳,确实是一番别样的景致。
晏鹤鸣赏了一会儿,又重新看向穆山月,请她坐下,再去夸几句娴美人的用心。
穆山月如获大赦,归了座位。不及坐稳,她的哥哥穆星瀚便迫不及待地附在她耳畔说:“我觉得还是你的字写的好看,比那红莲花好看多了。”
穆山月侧头低声回应:“哥哥送的画才是最好看的。”
皇后的生辰宴很快结束,众人纷纷散去,穆山月本想与哥哥穆星瀚一道走,可宴席才散,他人便不见了。于是,穆山月只能乖乖跟着皇后一道回了坤宁宫。
穆山月与哥哥穆星瀚是双生,生母是康裕皇贵妃孟其玉。不过孟氏在诞下他们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他们兄妹二人便是由皇后晏鹤鸣一手养大的。
晏鹤鸣待兄妹二人如待自己的亲女二公主穆靖予般,是将他们视若自己的亲子女。
归了坤宁,穆山月没有急着回屋,同晏鹤鸣一起坐在胡床上,吩咐宫女将今日所得贺礼一一清点入库。唯有穆山月的字和穆星瀚的画,晏鹤鸣让人裱起来,挂到内室的墙上。
穆山月说:“今年的贺礼确实不如往年。”
晏鹤鸣调停妥当,才抽空得以发问:“这字不是你原本准备的贺礼。说吧,出了什么差子?”
穆山月端正坐着,将今日花环之事如实道出。
晏鹤鸣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穆山月将事情说完。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晏鹤鸣问。
穆山月低下头去,将腰间系着玉佩的流苏一根根理齐,“儿臣没有想法。”
“你不气?”
“不气,也没什么可气的。”穆山月将双手交叠在膝头,看着晏鹤鸣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您知道我对您的爱。这无需用贺礼来表达。”
晏鹤鸣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我自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今日此事非关你的心意,而是——你有没有想过,身边是否存在心存歹念之人?”
“您是说笑添吗?”穆山月摇摇头,“她不会的。”
晏鹤鸣心里有忧虑,但她不喜欢干涉孩子们的事情,可又怕有心人伤了山月。纠结之下,她斟酌着开口:“若不是你身侧的人,那么此事只能说明有人能随意进出你的寝宫,肆意毁坏你的物品。这人若非有尊贵的地位,那么便是宫中人都不设防的‘好人’。今日,这人毁的是你的花环,那么明日呢?”
穆山月这才意识到晏鹤鸣的担忧。
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后果,有一瞬的错愕。但下一刻又释然:“母后也太杞人忧天了。我有什么,谁会来害我?”
晏鹤鸣看着她。如今她大了,眉眼渐渐长开,原先像极了她生母的模样,现下渐渐长出了她生母没有的豁达,“我应承你母亲照顾你,自然不敢让你有半分差错。”
“您放心,我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穆山月不曾见过什么阴毒伎俩,是相信这宫中仍旧是善心人多的。
晏鹤鸣虽然持有相反的意见,但也不再开口。
这时候,有宫女掀开外间的珠帘,向内殿里的二人柔声禀报:“皇后娘娘,庄昭仪求见。”
“请她进来吧。”
话音似乎才落下,穆山月就听到庄昭仪晏鹿鸣大步流星的脚步声。穆山月从胡床上探身,往门口去看。俏丽的鹅黄蹦入她的眼帘,裹着庄昭仪晏鹿鸣一同到来。
晏鹿鸣向皇后行了一礼,抬头时,露出的与皇后截然不同的面孔提醒着穆山月,她们只是名字相似,而实则是堂亲。
“今日姐姐生辰,娴美人倒是大出风头。”她话音朗朗,也不同皇后的柔婉,“那朵红莲可真是稀罕。”
“是稀罕。”皇后淡淡应一句,吩咐人将那盛着红莲的琉璃瓶再次奉上来。
那股异味浓了,穆山月屏住了呼吸。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皇后问晏鹿鸣。
晏鹿鸣看着红莲,茫然不解:“这怎么是朵臭莲花?”
穆山月一下子破了功,笑起来时,红莲的异味又传入鼻内。她以帕掩住口鼻,终是忍不住道:“母后,这是什么味道呀?”
“是血。”晏鹤鸣答。
“什么?!”晏鹿鸣几乎要从原地蹦起来,向后退了两步。
穆山月盯着那朵红莲,却想:母后是如何知道血的味道呢?
晏鹤鸣挥了挥手,示意捧着红莲的女官退下。
女官退下后,晏鹤鸣在胡床上伸手,示意晏鹿鸣靠近些。
她以只有晏鹿鸣和穆山月能听到的声音说:“此事定有蹊跷,你暗暗去查一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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