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条绣了柏树的帕子

至吉时,筵席正式开始。
穆山月冷眼瞧着穆熙桢。她一直弯着唯一的眼睛,和穆绮予大说大笑,大吃大嚼,显得很是热络。
倒不是瞧不上这样豪放的做派,只是穆山月从小到大见的都是温柔儒雅。最是爽利的姑母晏鹿鸣此刻坐在席间,也没有笑得露出牙花子。
尽管穆山月很不适应,但穆绮予好像十分受用。
席间除了去更衣外,她一直和穆熙桢待在一起,连她最爱的爹爹都不怎么理睬了。
穆山月搞不明白她这突如其来的‘友谊’,只觉得殿内闷,吵闹。她遂借了更衣为由,悄悄离席,到撷芳殿的后院去喘口气。
外间寒风吹的穆山月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起来,也让她看清了站在后院池塘边的另外一个人。
那是个少年,身量单薄,正低头看着什么。
穆山月不欲打扰别人的清净,转身正要走,便听得身后传来疑惑的‘欸?’。
顿住脚步去看,那少年也在看穆山月。
“何人?”穆山月抬高音量问。
那少年走了过来,月光照出他的面貌。他大约十四五岁,有一双笑眼,下巴尖尖,“草民孟深。”他一拱手,自报家门。
穆山月认出那是她方才看见在殿门口望过来的少年,也在他报出身份时顿悟了他当时的目光。
宫中早有传闻,道大公主与孟家大少爷情投意合。是以,孟家大少爷孟深刚才不是在看她,是在看她身边坐着的穆绮予。
穆山月应了一声,“是我打扰孟少爷的雅兴了,我这便回去了。”
她不欲与外男交谈,更不愿同传闻中长姐的‘驸马’有交集。一转身往大殿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听孟深在她身后问:“三公主是讨厌草民吗?”
穆山月不知道是应该探究他如何认得自己,还是应该琢磨他为什么觉得自己会讨厌他。在思考了不到一瞬后,她停下脚步,把自己藏到黑暗之中,“公子说笑了,我们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又谈何‘讨厌’?”
孟深是站在月色下的,也因此穆山月见他笑:“公主说的是,是草民冒失了,还望公主见谅。”
他一拱手,袖中倒是晃晃悠悠的掉下来一片软绵绵的东西。
穆山月滞在原地,有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孟深不紧不慢地将掉到地上的手帕捡起来,重新放入袖中,才说:“孟少爷还是将自己的东西保管妥当,倘若被其他人看见了,不知又要说什么。”
“您教育的正是。”他的字是恭敬,可话中却全是戏谑,好像她是多余的嘱咐。
穆山月本是好心,此刻见他油嘴滑舌,顿时懊悔不已,“告辞。”
这一回她走的干脆利落,头也不回。
重新归席时,昌永帝,晏鹤鸣和嘉兴王都已经离开了,穆绮予喝的脸蛋红扑扑的,一见穆山月,便兴奋的拉着她的袖子,“你到哪儿去了?我寻你半天了。”
“长姐怎么了?”穆山月绕开她的问题反问一句。
穆绮予将手中酒盏端起来,“来来,我今日生辰,你难道不该敬姐姐一杯吗?”
穆山月也不客气,也不推脱,从身边奉酒的宫女手中接过酒盏,乖顺恭敬地说:“臣妹愿长姐寿与天齐。”
“哈,寿与天齐!”穆绮予显见是喝多了,她靠在自己的贴身宫女身上才能站稳,笑得刺耳,“可我不想寿与天齐!”
“那么,便愿长姐万事如意。”穆山月从善如流的改口,不欲同醉鬼多话。
“月牙儿,月牙儿,你同其玉姨一点也不像。”穆绮予的眼神又黯下来,不管不顾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本以为,你我能成为最好的姐妹。可你为何要同穆靖予一道呢?”
她这话问的违和,穆山月下意识地去寻二姐穆靖予——她是皇后晏鹤鸣的亲女,又一贯同长姐穆绮予不对付。
此时的穆靖予正坐在恬婕妤身侧,也听到了穆绮予发酒疯的言论,不悦地皱着眉,看向她们二人的方向。
“长姐,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宫休息吧。”穆山月将手中的酒盏原封不动地交还给身侧的奉酒宫女,作势要去扶穆绮予。
穆绮予伸手推开她,“不要。我没有喝多。月牙儿,你不知道,其玉姨怀你和星儿的时候,我天天去陪她呢。那时其玉姨还说,还说我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姐姐……”
冷笑声是从穆靖予口中传来,落入穆山月耳中的。
穆山月连忙去看穆靖予,生怕她将这场面闹得更加尴尬。
索性穆靖予读懂了穆山月的慌乱,扭过了头去,在恬婕妤耳畔低语几句后,便同恬婕妤一道悄悄的离开了。
“来人,大公主吃多了酒,你们送她回去吧!”最终是庄昭仪晏鹿鸣听不下去,开了口。
穆绮予摇摇晃晃地走向晏鹿鸣所坐的位置,“你们晏家,害死我的母亲!”
霎时间,殿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穆绮予犹自不知,喋喋不休:“是皇后杀了我娘,皇后嫉妒爹爹爱我娘亲,是皇后……”
“放肆!”
晏鹿鸣重重抚桌,暴喝出声,唬得穆山月浑身一抖。
“灵越,带你家主子回去!”晏鹿鸣的后话是对着穆绮予身边的女官的。
那唤作‘灵越’的女官已有些年纪了。此刻听晏鹿鸣一说,自也不敢耽搁,上前温言软语的劝慰:“公主乖,公主若有话,咱们直接同陛下说。你同她们说也没用呀。”
穆绮予先是一吓,酒已经醒了一半。又听灵越这般说,便借坡下驴,“回宫!”
她虽然回去了,但走的十分气势汹汹。
“长姐这一闹,大家又要说她了。”
穆景瀚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飘到了穆山月的身后,耳畔响起他低语之声时,着实又唬了她一跳。
回过头去,穆景瀚的脸也有些微红,“你喝了多少呀?”
“母妃不许我多喝,何况我今夜又不是主角,自然喝的不多。只给长姐敬了一杯酒,又同大哥一起喝了一小杯。”
“你脸都红了。”穆山月回身站好,指一指他的脸颊。
穆景瀚伸手摸了摸,没觉出什么,“约是我从未喝过酒的缘故吧。”
“少喝些,又不是好东西。”
“好,我都听姐姐的。”
穆景瀚笑起来,比这殿中的灯光都要亮。
穆山月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又绕回之前的话题:“不过,我觉得长姐不会有什么事。”
“嗯?”
“因为她是穆绮予呀。”
穆山月猜想的没有错。
这夜的情形很快就传到了帝后的耳中,但昌永帝一如往常的没有斥责穆绮予。他只是在听到消息后的第二日散朝后去了坤宁宫。
穆山月不知昌永帝同晏鹤鸣说了什么,总之晏鹤鸣很快就对此事作出回应,表示大公主喝多了酒,又被小人挑唆,说了点儿胡话。
大公主身边所谓的‘小人’,无非就是在她身侧随意挑了个小宫女。打了无缘无故的二十板子后,穆山月偷偷给她送了一点金创药和银子。
至于是否有言官在前朝针对此事弹劾大公主,那穆山月便不知道了。
反正在后宫中,打过了‘小人’,此事也就算翻了篇。
穆山月一概不理这些事情,只是照例每日往穆绮予处去。
不过这回她不是一个人,她是同穆景瀚一道和穆绮予还有穆熙桢去玩的。
说起来,穆山月和穆熙桢只差了几个月大而已,而穆景瀚又只比她们二人小了几个月,她们三个年岁相当的人是同穆绮予玩不到一块儿的。
可穆绮予似乎是喜欢热闹,又不愿意去寻同她年岁相仿的穆靖予,于是哪怕穆绮予较她们有点儿大的多,可仍然愿意喊她们一道玩。
是以每日下学后,穆山月便同穆景瀚一道将头天晚上看的话本讲给不爱读书的穆绮予和穆熙桢。
穆绮予最爱听的是《化蝶》的故事,像是上瘾一样,日日要听穆山月讲一遍。
起先穆山月还愿意配合,后来实在是说烦了,穆景瀚便接过了这项任务。
这日照旧,穆景瀚讲完故事后,终于没有忍住,问了一句:“长姐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故事呀?”
穆绮予是个没心眼儿的,可是这会儿倒也脸红起来,翻着白眼对穆景瀚说:“你一个男儿,问这些做什么。”
“就是呀,女孩子的心思,你们男儿可别问。”穆熙桢在穆绮予身边附和,同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穆景瀚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二位竟然反应如此大,倒也真的好奇起来,“莫非,是因着近日长姐择驸马之事?”
“不是,你胡说什么呢。”穆绮予点了点穆景瀚的额头。
穆山月自然不知道这事儿,还是等二人自穆绮予那处出去后,穆景瀚才告诉她的。
原来穆绮予及笄后,按惯例便该择驸马订亲事了。礼部在世家中选择了几位同穆绮予年岁相当的少年才俊给昌永帝过目。
“……父皇对长姐,一向是宠爱有加。这回礼部连连碰了好几个钉子,都没能选到合父皇心意的驸马人选。”穆景瀚边走边说,“那日我去给父皇请安,正是他才发完了一波怒火,脸色也阴沉着,整个人都清瘦了许多。”
“长姐有心仪之人呢。”穆山月悄悄对穆景瀚说。
“啊?是谁呀?”
穆山月便将自己替穆绮予绣帕子的事情告诉了穆景瀚,“本来我也不知她要送给谁,可那日她生辰,我无意间看见那帕子出现在孟家大少爷的手上。”
“孟家大少爷?你说孟深?”穆景瀚自然也听到过宫中的传闻。
“正是孟深。”
那夜从孟深袖中掉落的帕子上还有穆山月歪歪扭扭的针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的。
“你怎么给孟深绣帕子呀?”
没有预料到穆景瀚的答复,穆山月‘欸?’一声,又说:“不是我给孟深绣,我只是帮忙。恐怕是长姐想送帕子给孟深,可她自己又不会绣,才找的我。”
“那她怎么不找别人?”
“那我也不知道了。”
穆山月走了半天,也不见穆景瀚接话。她看过去,穆景瀚正低着脑袋,像是犯错又不肯承认的倔强小孩,嘴里嘀嘀咕咕的说了什么。
“什么?”穆山月凑近他。
明明是冬日,可穆景瀚愣是出了一脑门儿的汗,鼻端都是穆山月身上的花香。他憋了又憋,憋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我说啊。”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险些喊出这句话来的,“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绣一个帕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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