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梨花风起又清明

“哐!——哐!哐!哐!哐!”
五更天,一慢四快的锣声响起。丝丝缕缕的微光洒入,轻纱般的薄雾渐渐散去。鸡鸣胶胶,农舍人家依依升起袅袅炊烟。脚夫、挑夫纷纷进城,汴河两岸人声渐沸,大小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繁华富庶的汴京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城中闹花深处的富贵人家亦渐次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审刑院详议官林昌宅中的丫鬟仆人纷纷闻声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
厨娘沈芝芙也不例外,一大早便起来做活。和面,调馅,准备宅里一天的糕点
时值春日,暖日晴空,春思如织。粉白的山桃花簇满枝头,似薄拂燕脂的美人,灿烂而清丽。
每逢花开时节,京城士大夫有园圃者,常允许游人入内赏玩。林宅中后的小花园近日也许人游赏,并命厨房备了些许糕点果品供游人品尝充饥。林家花园不大,却也是花木繁盛,亭榭奇巧。庭院中桃李芳菲、姹紫嫣红,景致颇为迷人。
外面春意醺然,芝芙的心却如处寒冬,并无半分心思欣赏这明迷春色
她本是青州乡宦人家的女儿,祖上也有人做过官,留下些许家业。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也称得上是衣食无忧。两年前,家中突逢变故。哥哥为一女子诓骗,死在一起糊涂案中,连累父亲也被气死,从此家破人亡。家中遭难后,她便随母亲寄居舅家,偶听过路的牙行说起,京城中不少官宦人家宅中需要厨娘。恰有一位是审刑院详议官林昌。林昌官职虽不高,但他身在审刑院,掌管决劾狱讼之事,于是芝芙便托了牙行到林宅中谋了个厨娘的差事,希望暗中找寻机会,面呈冤情,为父兄伸冤雪恨
只可惜来林家也有三个月了,伸冤之事却半分头绪也无,不免心中郁郁,正沉思间,外头有人传话道:“大公子想要吃洞庭饐,快差人去前院给他送去。”
洞庭饐是清明时令糕点,以艾蓬和橘叶捣碎,和蜜一起和入米粉做成饐。如小钱大小,清香霭然,闻之如处洞庭湖畔的橘林,故得名“洞庭饐”。
此物乃春日厨房常备之糕点。芝芙不一会儿就挑拣出几块好的,拎着竹篾髹漆描金的食盒,出了雕刻有串珠花萼垂莲柱的中门,来到外面大公子的院落中。
芝芙极少去外院,又听房中四下安静无人声,不禁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张望起来。
“这是哪位小娘子?怎么从没见过?”
芝芙听的是男子声音,忙引袖遮面,恐失了仪态。抬手那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从前的闺秀,更不复有大袖罗衣遮面。
婢女无须回避主家,她遂放下袖子,裣衽行礼回话:“婢子是刚来厨房当差的芝芙,给大公子来送洞庭饐。”
面前的男子语调温和:“原来是头一次见,怪不得面生。”
此人便是林宅的大公子林之昂。
芝芙微微抬起了头,只见他生得面如冠玉,戴着方巾,身穿斜领交裾茶褐色织锦外袍,鬓边又簪一桃花,更显风流倜傥。
林之昂一看见芝芙的装束,就知她并非贵女而是丫鬟。只是看这姑娘容颜秀美,不由想与她多说笑了几句
他细看了芝芙一眼,笑道:“虽是春日,傍晚也寒凉。这会子眼看要起风了,小心着了凉。
芝芙自背井离乡来汴京当了厨娘,平日所接触男子多为宅中奴仆,偶尔出门见的也是贩夫走卒。乍见这官宦之家的俊秀公子,心内好似有轻柔春风拂过
梨花风起,几日后不觉又到清明时节。草长莺飞,和风细细,杨柳依依,正是深浓娇绿竞芳华的时候。红花秾丽,碧云低垂,桃李盛开在道路两旁,灿若彤云,蜿蜒至天际。富贵人家纷纷出门踏青。女眷们还要野餐,带上歌女,围上锦障,好不热闹。处处脂香弥漫、彩旗如林。
汴京素有外出野餐“斗厨”的风俗,这一日,夫人也吩咐厨房备了苜蓿盘、姜豉、花炊鹌子等数样小菜,装在温盘里出门去。温盘是一厚底盘子,上下两层瓷,上薄下厚,中间空心,里面注入热水保温。如此,饭菜便不会凉。
芝芙作为厨娘,也做了各色糕点,跟在一群丫鬟中,陪同林侍郎宅中众女眷出行。车马行至城郊,士女骈集,观者如堵。林侍郎的夫人见眼前春柳如烟,春花如霞,便欲在此处休憩。
正欲下车,忽看见不远处有一队车马。其中的犊车箱体纯白,蓬顶贴饰富丽雍容的宝相花,车顶四脊竖红色五凤,华贵威严,一看便知是京中权贵。
“是八大王府的女眷。”林家夫人低声念叨了一句。八大王是先帝的八弟,当今圣上唯一还在世的亲叔叔。他身份显赫,贤明有礼,在民间素有“八贤王”的美名。
林家丫鬟们闻言,都悄悄围上前去,想要一窥贵妇的风采。唯独芝芙原地不动,以她最近的心情,休说是八贤王,便是昊天大帝的女眷来了她也没心思。
林昌出身普通,官阶也不算高,在京中自是无法与高门大族相比。林家夫人因此早有结交权贵的念头,她略一思忖,便命贴身丫鬟带着食盒跟她前去。
加时辰,贵人们用过膳食与茶点,各自游赏起来。芝芙见一时无事,也闲逛了起来。眼前春光旖旎,游人皆三三两两结伴立在花下,唯有她在这偌大的汴京城中无亲无故,倍感孤独。
一阵浓郁的香气突然钻进鼻尖,抬眼一看,是一辆遍饰绣花帷幔,四角垂香囊的犊车经过。车中女子掀开绿稠帘子,露出侧颜。她生的雪肤红唇,长眉入鬓,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芝芙素来不爱看热闹,只瞥了一眼,仍是自顾自赏花散步去了。
才走了一会儿,脚下一硌,不知踩了什么东西。弯腰捡起一看,竟是根品相上好的垂珠步摇,顶端是绞缠繁复的金蝴蝶,栩栩如生,振翅欲飞。下垂一串莹润的小珍珠,灵动雅致。
芝芙隐隐嗅到这步摇沾染的些许香气,想是那车中女子遗失的。遂寻着车子的方向找去。
一路走过去,终于寻到犊车踪迹。车中无人,那美人此时已椅在一旁凉亭中的栏杆上,髻云高拥,鬟凤低垂。身着印花彩绘芍药璎珞水红褙子,雪青妆花缎三裥裙,分外娇娆。
大家闺秀出门,必有丫鬟仆从跟随,绝不会随意抛头露面。这女子衣饰富贵,却未戴帷帽,全然不怕行人窥见她容颜。身边又无家仆,仅有一个小丫头侍奉,倒像是城中的歌伎乐伎。
想到此处,芝芙不由稍稍后退了两步,低声唤了那小丫头,将步摇交还,旋即欲转身离去。
“请小娘子留步。”亭中女子却突然开了口。
“此步摇是我心爱之物”她起身向芝芙道了谢,“多谢小娘子了。”
她趁机细细打量了芝芙一番,觉得面前的芝芙虽衣衫朴素,却举止端方,神色中又隐约有种与众不同的疏离,全然不似寻常的无忧少女。
“小娘子是独自一人出来踏青吗?可愿意陪我在此小酌几杯?”她起了几分好奇心。
芝芙一怔,心中有些惊讶,更有了一丝警惕,她福了个身,婉拒说:“谢美人相邀,可我还要赶回去服侍主家,日后若有缘再见,必定好好一叙。”
那女子还要挽留,却看芝芙的眼神突然越过亭子,一直看向远处山坡。
山坡上,林子昂骑了匹高头大马,正与周围人说笑。衣袂翩翩,袍袖飞扬,当真是俊美男儿。
林子昂本就颇喜欢与丫鬟们嬉闹,自那日与芝芙相遇后,每次在内宅遇到她,他总会与芝芙多闲谈一会儿。这样一位佳公子对她温声细语,一来二去的,内心自然也生出两分好感。
那美人抿嘴一笑:“小娘子看的可是大公子林子昂?我见过他几次,此人虽有几分才学,但举止不够端重,姑娘还是小心为上。”
突然被人窥见少女心思,尴尬和恼怒一下子涌上来,芝芙冷冷说一句:“不劳美人费心。”
芝芙虽不再是闺秀小姐,但也不愿意与来路不明的风月女子为伍。本就不欲与那女子多言,加之她又出言唐突,福了个身便扭头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非考据,仅供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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