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玉玲珑

后园西北角的清荫居雅致安静,信安郡夫人自来八贤王府便在此处小住。她收芝芙为养女后,顾都知便立刻派人将清荫居后几间屋子收拾妥当,芝芙不日便挪了进去。
八贤王和信安郡夫人又差人送来好些装潢陈设之物,柳硕人和周恭人为表关心,各送了玉壶春瓶和青釉花筒一对。
芝芙自是喜欢这些花瓶香炉等礼物,但最喜欢的,却是一张八贤王遣人送的玉玲珑琴。一摆好琴桌,她便忙着调音定弦。
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她起身,见是顾都知扣门进来。
“这是王府新得的蔷薇露,特意也给小娘子送一瓶来。”
说罢,他身后的内侍呈上一长颈斜肩的粉青釉纸槌瓶。
芝芙接过瓶子,只见瓶身简洁端庄,粉青的釉色莹澈,宝光内敛,如玉如脂。釉面上有疏密和深浅不一的片纹,精美绝伦,巧夺天工。
顾都知笑道:“这蔷薇露奇馥扑鼻,芝芙小娘子一定喜欢。”
芝芙敛衽欲道谢,顾都知又道:
“小娘子,你现在做了老夫人的养女,身边总得有个人服侍。这个小丫头是刚入王府的,特意打发过来做你的婢女。”
芝芙这才留意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乌黑油量的头发分成两大股,梳结成对称的双挂髻,髻中引出一小绺头发,使其自然垂下,显得十分娇俏。
芝芙原是厨房的婢女,乍一当了老夫人的养女,难免招人眼红。八贤王特意要顾都知选个新来的丫头,如此方能一心一意服侍她,不生是非。
“你叫什么名字?”芝芙关切问。
“婢子名叫四十娘。”
“四十娘?”芝芙吃了一惊,“看来你族中姊妹甚多。”
“不不不,奴婢不是排行四十,而是爹娘生我时年龄加起来刚好四十,所以取名四十娘。”
芝芙一下便笑了,这个小丫头声音清脆,一看就是简单豁朗的模样,甚是讨人喜欢。
顾都知离开后,四十娘一下子少了拘谨,她先是认真看了看芝芙,看她面相和善,便问:“小娘子可由什么事吩咐奴婢去做?”
芝芙听罢摇摇头,道:“你比我还小两岁,我怎好意思吩咐你,况且我也只是老夫人的义女,以后你不必自称‘奴婢’。”
“那如何使得?别人听见了要说奴婢不懂事了。”
“那就只在外人前称‘奴婢’,你我之间随意就好。”
四十娘笑容灿烂,问道:“那……小娘子还是给我找些差事做吧。”
“替我去请厨房的春草和腊枝过来。”
芝芙早就想请春草和腊枝过来一叙,只因这两日忙着收拾布置,一直未得空。
春草和腊枝进了门,见地上铺着蓝底莲花纹毡毯,窗下一溜儿数盆杜鹃,娇艳欲滴。
腊枝环顾屋内陈设,中间一张乌木桌子,静雅凝炼。地上一五彩竹熏笼,香气盈漾,熏笼一侧又有一如明月般镜台,更有一种风流袅娜之致。
腊枝道:“天啊,才几日不见,你就过上上神仙日子了。”
春草没说话,她的目光越过重重锦帐,里面床头摆着折枝牡丹枕屏,床帐上挂一玲珑香球,西墙上一幅仕女图,墙下花盆里是风姿素雅的兰花,绰约多姿。虽不如府中娘子们居住之处富贵奢华,也称的上是雅致幽灵。
用过茶和糕点后,腊枝和春草方从清荫局回来。腊枝仍是满脸艳羡,叹道:“芝芙真是好福气啊!”
一旁的春草白了她一眼:“你不到十岁就来王府做事了,现在也没混出个名堂。瞧瞧人家,才入府一年就做了老夫人的养女,就算不是凤凰也是只孔雀,比咱俩都高贵。”
腊枝不解:“你扯上我做什么?她能识字会弹琴,自然讨人欢心,你家祖坟里又埋过几个懂诗书的?在这里发什么牢骚。”
春草回去后,左思右想。自己不到十岁就被卖进王府作婢女,芝芙不过去年才入府,竟越过了一众丫鬟飞上高枝,越想越觉心中不忿,胸中有股莫名的躁郁,便又直奔清荫居。
“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就成了老郡君的养女?你几时想出的法子?”春草到了门口,一把拉住芝芙,势必要问个明白,“你入府以来,我和春草与你也算掏心掏肺了,你巴结上老夫人,竟然瞒着我们?”
春草连珠带炮的发问,芝芙惊动了老夫人,连忙将春草拉进内室,关严了门窗,方回答道:“春草,我入王府以来,就与你和腊枝走的最近。我前几日都在病中,实不知大王还有一位乳母要来王府小住。我若真知道个中原委,决计不会欺瞒你们。”
“真的?”
“骗人就让我变成那崔恭人养的小猫。”
春草看芝芙语气坚决,她长长叹了口气,垂头道:“你如今过上富贵日子了,我哪日才能脱离苦海呢?”
芝芙道:“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还不知前路在哪里呢。你姿容出众,还怕来日没有出头之时?”
“真的?”春草一下子又高兴起来。
她瞥见了桌上的玉玲珑琴,突然道:“芝芙,你教我弹琴吧。或者……有什么乐器……最能打动人心?”
芝芙凝眉沉思,须臾,一本正经地说:“唢呐,不然,喇叭也行。”
“好啊,你竟取笑我!”
说罢,春草作势要打芝芙,二人绕着桌子追打起来,芝芙忍不住笑倒在桌上,求饶道:“好春草,你饶了我吧。”
一番玩闹后,芝芙领着春草坐到琴桌旁,又拿出本谱子来,一一为她讲解。
春草见谱子上各种符号,密密麻麻,如经文咒语一般,一个都不认得。
芝芙道:“这减字谱看着难懂,实则容易,指法都清清楚楚写在上头。我先与你讲最简单的,那个草头的是散音,‘木’是抹,像‘勾’的那个就是勾,记作‘厂’的就是厉,上面写‘一’的就是一弦,‘二’就是二弦。”
见春草神情越发迷惑,芝芙猛地意识到,春草是不识字的。谱子上许多符号是由字省略笔画而来,叫不识字的人认谱,确实不是件轻松差事。
她停顿了下,道:“我越说你越糊涂了。不如我先示范,你先依葫芦画瓢。”
“这是抹。”芝芙用右手的食指向内拨弦。说罢,又将中指与无名指抵在琴弦上,大指和食指曲起来,从空击落,道:“这是勾。”
“你先把右手这几个指法学会了,再学左手,之后便可弹些小曲子了。减字谱上本也没写节奏板眼,我‘口传心授’,你就记熟,至于谱子上的符号,我慢慢教你认。”
春草学的认真,黄昏时分才离去。晚霞散尽,天上的星星若隐若现。
入夜后,四十娘轻声道:“小娘子,我服侍你洗漱吧。”
四十娘陪着芝芙进了内室。只见卧床的帐架在床头、床尾以及背壁的三侧均用细白的藤皮茧纸蒙护起来,在上下床的一侧悬挂蛰既能升卷也可垂放的帘子,雪白如银,好似一帘春雾。
帐子上用水墨画满大束的折枝梅花,梅花的淡淡疏影浸在慢过床围的月光下,仿佛置身清寒的梅林,霜雪交辉,疏影横斜,如那广寒宫一般。
“小娘子,这帐子真是漂亮。”四十娘兴奋地夸赞。
芝芙亦笑道:“现在夜里还凉,纸账还能用些日子,到夏天就要换成纱帐了。”
谁捣霜藤换绛纱,更将冻墨洒寒花”芝芙凝视着帐柱上挂的锡瓶,喃喃自语了起来。
从前在家中,她用的亦是这样的梅花纸账。寒梅绽蕊的时节,她喜欢插入新折的梅枝,以清寒的香气入梦。
眼前这帐子做工精巧,自是比家中的金贵许多。如今梅花花期已过,锡瓶子里插的是晚开的月丹茶花,层层叠叠的花瓣,丝绸般柔软娇妍的姿态。既具松柏之骨,又有桃李之姿。
月儿透过窗纱,照在她的纸帐上,她的身心都沉在月色里,陷入悠长的回忆。她家破人亡之时,寄居舅家之时,林宅中为婢时,初入王府时……种种凄酸过往,一齐涌上心头,一时千种感慨,眼角不觉滴下一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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