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骤雨

青州判官心中近日颇不宁静,一桩旧案的影子总在他心上徘徊。
他当父母官的这几年,也算是兢兢业业,处事详审。思前想后,只有数年前办的几个案子略有瑕疵。不知怎的,自他数日前无意中路过沈家早已荒芜的旧宅,心头便有个暗影跟着似的,挥之不去。莫非,沈家郎君的案子当年判错了?他一向以秉公断案自居,便是判错了,也要变成对的,何况他还欲再求升迁,断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天空中阴云密布,他望着乌沉沉的黑云,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当夜,暴雨如注,大水淹了衙门保管卷宗的库房。
八贤王赵元俨将此事告诉芝芙时,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淹了?淹了是什么意思?”
赵元俨已料想到芝芙必定难以接受此事,神色亦是凝重。
“水漫进了库房,虽有衙吏及时转移,仍有数卷卷宗损毁严重,字迹已无法辨认,其中,就有你哥哥那卷。”
芝芙脑中一片嗡鸣之声,踉跄后退,喃喃道:“淹了,淹了,卷宗都毁了,那我哥哥如何翻案?”
立夏已过,暴雨时有降临。此刻窗外亦是天色晦暗,密布着铅灰色的浓云,压抑的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江村入夏多雷雨,晓作狂霖晚又晴。儿时每逢大雨,便喜欢与哥哥在一起,看檐下雨水成线,听天地间雨声哗哗。
浓重的潮土味漂浮在空中,昭示着风雨的来临。汹汹大雨年年有,哥哥却再也回不来了。
芝芙从巨大打击中的恍惚中醒觉过来,直直看向赵元俨,睁大眼睛问道:“纵是夏日时有大雨,此事也蹊跷。民房没淹,反倒是淹了衙门,哪里有这等奇事?衙门平日里都跟铁桶似的,怎么就偏偏进了水?库房里的卷宗汗牛充栋,怎么又偏偏毁了我哥哥那卷?天下如何有这样巧的事情?大王不觉得太巧了吗?”
“确实是太过巧合。我也并不以为是意外,可惜大雨过后一片狼藉,没有找到任何证据。”
赵元俨另起话头,试图安抚她的情绪:“还有一事要告诉你,诬告你哥哥的杨氏姐妹已经死了。”
“死了?”
“一年前她姊妹二人外出,恰好遇上猛兽下山,连尸骨也未剩下。”
“死了,她们就这样死了?可惜杀她们的人不是我。”芝芙咬牙切齿道。
“她俩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莫要再为她们动气,当务之急是洗刷你哥哥的冤屈,恢复沈家名誉。”
赵元俨一向秉公任直,他虽相信芝芙,却也暗地里派人去杨家姐妹家乡查证,多方走访,确定了此案实为诬告。
芝芙凄然问:“卷宗都没了,我拿什么来洗刷冤屈。”
赵元俨道:“卷宗虽不在了,总有还在的人。杨氏姐妹当年的恶行,当地定有人有所耳闻。我暗中从本地乡贤中推举一人,寻个由头上书,借机重查此案,便可还你兄长一个一个清白。”
芝芙听闻哥哥冤情有望昭雪,终有一点安慰,道:“多谢大王。此次我一定要为父兄报仇。奴婢斗胆问一句,大王打算如何处置青州判官?”
赵元俨道:“国有国法,青州判官误将无罪之人入罪,为‘失入人罪’,依律应‘勒停’,打死你哥哥的狱吏发配千里外‘编管’,其余人等‘冲替’调离本职,并赐沈家钱粟为补偿。”
国朝对文官一向优容,青州判官有官身,也不会像狱吏一样受仗脊等皮肉之苦。芝芙早前虽已料想到惩处不会太重,心中怒气却如烈火一样啃噬着她,远远不能平息。
“杀人偿命。我哥哥是叫他活活逼供死的,没有他下令,狱吏如何敢下那般狠手?单单停了他一顶乌纱,就能了结吗?”
赵元俨道:“故意将无罪之人判有罪,为‘故入人罪,若入全罪,以全罪论,可判死罪;误将无罪之人入罪,则为失入人罪’。判官并未受贿徇私,无法按故入人罪论处。”
芝芙听罢冷笑一声:“勒停?停他判官的位子多久呢?一年?三年?五年?只怕不出二三年,他便另有任用了。若再逢恩典,起复升官也不在话下。”
他几年后还能照旧风风光光做官,自己的家却再无复原之日了。想到此处,芝芙声音喑哑,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他:
“大王你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是当朝亲王啊!只要你开口,还不能定他个秋后问斩吗?”
赵元俨俯首叹气,道:“你以为我不想严加惩处吗?我也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他停顿了片刻,轻轻扶额,继续说:“正因为普天之下不只这一桩冤案,才不能以此为由将他问斩。朝廷再选贤举能,天下庸官依旧多如牛毛。不是所有的官吏都断案如神,倘若判错了案子就是斩首,以后谁还敢得罪同僚去翻案?大小官员只会联起手来,官官相护,把有问题的案子通通都做成铁案,叫人无从下手。如此,全天下的蒙冤之人再无沉冤得雪之时。”
芝芙眉间有一丝冷意:“大王好一套说辞,若被害的人是大王的父兄,大王还能如……”
“放肆!”
赵元俨对她从未有过如此严厉威严的语气,芝芙一时也惊到了,后退了两步。
顾都知见状,连连劝诫道:“大王的父兄是何人?这样悖逆犯上的胡话可不能乱说啊。”
室中一片寂然,赵元俨沉默了一会儿,缓步走过来,恢复了温和的语气:
“芝芙,你还记得在山中与我所说的话吗?死此生彼,从彼生此,缘此苦阴,流转无穷。你要学会适时向前看。”
芝芙恻然笑一声:“向前看,要我如何向前看?难道闭上眼睛,就能假装家破人亡的过往不存在了吗?
她转过脸去,垂下眼帘,低声道:“我也想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往事会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来,出现在阳光晴灿的午后……”
赵元俨听完此话,亦动容不已。他知她心中痛苦,走到芝芙面前,凝视她双眸,缓缓说:“我从没有要求你放过别人,我是让你放过你自己。”
放过自己?区区四个字,芝芙竟不知如何回答。
赵元俨道:“你当真以为,我是因为生而贵为贵为皇子,所以对你的痛苦毫无怜悯吗?古往今来,朝堂里有多少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又有多少高门子弟是死于非命?他们的后人,不也是在世间默默活着吗?我没有让你宽恕任何人,只是不愿你余生都被痛苦纠缠。”
芝芙默然,不知不觉间,两行情泪落下。她不想在八贤王面前失态,连连后退,急忙跑了出去,消失在他视野中。
顾都知问:“老奴追上去看看她?”
“不必了”赵元俨摇摇头,“让她自己好好哭一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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