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故人

柳硕人的母亲坐在窗下,饶有兴致地试着新打的缠枝花纹金镶绿松石指环,悠悠问道:“素娘啊,我之前交待你的事,你上心了没?”
柳硕人问:“倩娘的事吗?”
硕人的母亲眯起眼睛道:“倩娘的事眼下最要紧。你也没有儿子,不如叫八贤王把倩娘也收了,她是你亲妹子啊,日后肯定能帮衬你。”
柳硕人放下手中针线:“阿娘,你当八贤王还是风流少年郎啊。我也想有人助我一臂之力,可观察了这些日子,大王对倩娘……应当没有什么想法……”
听完此话,柳硕人的母亲急切问:“那你可得想想办法。”
柳硕人懒懒道:“阿娘,我能有什么好法子。依我看,有在我们姐妹身上费心的工夫,不如叫弟弟好好读书,早日考个功名才是正途。”
见母亲不悦,柳硕人又道:“我看倩娘也从不往大王跟前凑,说不定,有她自己的心思呢。”
柳硕人的母亲不以为然:“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心思,我的意思就是她的心思。”
翠荷打起帘子,进来传话:“娘子,西河郡夫人突然登门拜访,恐怕要娘子出去招呼一下。”
“她怎么突然来了?”柳硕人心里怫然,“自那日含芳园遇着她,我就有点不太安生,前几天藕宴回来,我心里更是莫名的老发慌,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想到要见西河郡夫人冯俪姝,柳硕人心中难免有躁郁之气,起身时便碰落了茶盏,茶汤瞬间弄湿了衣裙。
她胸中怒气更甚,只得强压下去,吩咐道:“让她稍候片刻,扶我去更衣。”
花园里的钓䂬临着清溪,清波澹澹,绿柳成荫。几片闲散的浮云缓缓飘飞,时有园中的白鹤飞过。
赵元俨正坐于溪边垂钓,垂钓练人耐心和毅力,可以陶冶性情,在士人眼中是同琴棋书画一样的雅趣。
片刻,便有鱼儿上钩,他肘部下压,及时提起钓竿,果然是条大鱼。
“闲来垂钓碧溪上,八贤王真是好兴致。”
垂钓讲究物我两忘,赵元俨方才聚精会神在钓鱼上,完全没有注意冯俪姝的到来,因而十分讶异。
“弟妹怎么来此?”他一边说话一边又把鱼放回水中,钓鱼于他是闲趣,并非为了果腹。
冯俪姝一笑:“今日我本是来拜会老夫人的。奈何老夫人午睡还未起身,柳硕人尚在更衣梳洗。我便在后院花厅等候。只因干坐着实是有些无趣,便出来走走。八贤王府的花园构思精巧,景色脱俗。闲逛到此处,当真是别有洞天。”
冯俪姝于礼本是不该独自踏入主人的花园,但她身份在此,王府的丫鬟们也不好阻拦。
赵元俨笑道:“那我稍后派顾都知陪弟妹好好逛逛这园子。”
冯俪姝眼波一转:“八贤王真是会开玩笑。我今日前来,难道是找顾都知?
她顿了顿,道“我今日过来,是来做媒的。”
“做媒?难不成要为我府里的稚子订娃娃亲?”赵元俨故作惊讶。
“为我那族中妹妹幼玉,为幼玉和我面前的八贤王做媒。”
冯俪姝说完,静静凝望这赵元俨,期望从他脸上读出答案。
赵元俨依旧是波澜不兴,淡淡回答:“我年过三旬,又是丧妻之人,而幼玉小娘子正当妙龄,这门亲事恐是委屈了她,实在是不合适。”
“如此说来,你是不愿娶幼玉了?”
“幼玉姑娘蕙质兰心,大可在宗室子弟中另觅一佳婿。何必嫁给我作继室。”
冯俪姝冷笑一声:“八贤王真是过谦了,贵为一品亲王,闲雅雍容。大王若真想续弦,还能没有佳人愿意执箕帚?”
赵元俨不语,他的沉默在二人间划了无形的屏障,无声间将他们分隔开来。
“看来,八贤王是不念旧情,不顾及我这个媒人的颜面了。”冯俪姝似是受了巨大的委屈,直直盯着赵元俨。
“弟妹,你我在此相见有违礼法,实是不妥。”赵元俨微微敛起了笑容,意欲离开。
“元俨,你少年时是何等的潇洒脱俗、不拘小节,怎么如今倒一口一个‘礼法’了。”
冯俪姝声音渐渐低柔飘渺,这一声“元俨”,往事浮上心头。
那是许多年之前的春天。
风光入画的金明池游人如织。金明池在顺天门外,周长九里三十步,规模宏大,景色怡人。金明池本是皇家园林,但每年三月,皇帝赐令“开池”,准士庶入内游玩。
阳春三月,春意盎然。碧桃勃发了一树的绯云,夹着岸边碧绿鲜嫩的新柳,当真是桃红似锦,柳绿如烟。金明池中有仙桥,桥有三拱,朱漆阑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宛如飞虹。桥头有五殿相连的宝津楼,位于水中央,重殿玉宇,雄楼杰阁。池中又有奇花异石,珍禽异兽,一派绮丽景致。
一位少女身着鹅黄色束腰罗裙,清雅可爱。虽然素纱帷帽遮住了她的面容,仍能看出其身姿袅娜,想来是位佳人。在侍女的陪伴下,她轻提裙裾,缓步登上路旁雕梁彩绘的楼阁。这日的金明池暖风融融,一阵风袭过,花瓣和着风簌簌飘落,顷刻间落英缤纷。
少女凝望着眼前随风飞舞、如梦似幻的落花,随兴漫吟道:“落花落,落花纷漠漠。绿叶青跗映丹萼,与君裴回上金阁。影拂妆阶玳瑁筵,香飘舞馆茱萸幕。落花飞,燎乱入中帷。落花春正满,春人归不归。”
“落花度,氛氲绕高树。
落花春已繁,春人春不顾。
绮阁青台静且闲,罗袂红巾复往还。”
不知何处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他朗声吟诵出后面几句,一下搅乱了少女的思绪。
少女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有一弱冠之年的公子,身穿一袭天水碧色的锦袍,剑眉凤目,玉带束身,浑身散发出一种清贵之气。风又起,公子的衣袍在澹澹清风中广袖飘飘,真如神仙一般的人物。
那公子拱手作了个揖,笑道:“在下听闻有人吟诵这落花落,甚是应景,忍不住也吟了几句。打扰了小娘子的雅兴,还望小娘子海涵。”
惊诧于他英俊的容颜,更惊诧于他高贵的气度,鹅黄罗裙的少女竟怔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鹅黄罗衣的美人,便是少女时的冯俪姝。王勃作此诗是经历大起大落后有感而发,俪姝并不懂此心境,只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伤春之语。
而那天水碧色衫子的人正是二十岁时的八贤王赵元俨,此次相遇后,二人皆私下里派了贴身随从,悄悄打听所遇之人的身份。俪姝是世家女子,以往出门皆坐犊车,身边有数位丫鬟仆妇。今日突然起了意兴,只带了贴身婢女出来赏春,才有了这一次偶遇。
国朝对宗室子弟虽是丰爵厚禄供养,却并不希望他们过多参与政事。而皇子纳妃,门第却不得不考虑。因此,与宗室联婚的女子多出身于仅领虚职的世家大族。俪姝回去后对赵云俨芳心暗许,便暗暗许愿,希望自己能够作嫔王室,嫁与赵元俨。
然而天不随人愿,在赵元俨向皇兄开口求娶之时,得知皇兄刚刚决定把她许配给魏王赵廷美之子。
数日之后,圣上为八贤王聘张氏为妻。
“我也不知,为何先帝会如此安排。”说罢俪姝抬头看向赵元俨,怅惘之情尽在不言中。
远去的少年情事,眼前的旧时佳人。赵元俨心中难免有一丝动容,可他早已不是懵懂多情的少年皇子。赵元俨虽念旧,却知人不可沉湎于过去。对他而言,过往的事皆已如逝水。
冯俪姝微微抬起双目,问:“近日我听到些流言,说堂堂八贤王钟情于一个厨婢,此事可当真?婢作夫人,只怕有辱门庭。”
赵元俨眉目淡然:“弟妹既以为是流言,又何需来问我?”
“当啷”一声,碎石滚落的声音。细细一看,假山中隐约有人影。
赵元俨转过身,但见山石后面走出一个人,竟然是芝芙。
清溪旁边有湖石堆叠的假山,高低错落,奇峭宛转,两山峰之间有一小径直通水边,可省去不少弯路。芝芙此行本是为采芦荻而来,行至假山深处才听到有人声音,本想离开,却突然听到冯俪姝提及自己的名字,这才身子一晃,碰落了碎石。
“我来水边采芦荻,不想碰落碎石,惊扰了大王,请大王恕罪。”芝芙本非故意窥探,也未曾想会撞见如此情景。此刻怕是已得罪了冯俪姝,再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了,万分尴尬,只得佯装无事,上前如常欠身行礼。
冯俪姝冷冷看了芝芙一眼,唇角扬起,故作关心道:“芝芙小娘子,既然做了信安郡夫人的养女,便也算是官宦人家的闺秀了,行为举止可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丫鬟学。”
冯俪姝的语气着重在“不三不四”上,嘲讽之意已然明了。
芝芙沉默了片刻,缓缓抬头,忽然眉眼含笑,向冯俪姝屈膝福了个身:“西河郡夫人乃诰命夫人,高门主母。笃生名族,夙娴礼教。夫人教诲,我自当遵循。至于那些不七不八的事,我决计不会跟着学。”
听芝芙出言回击,冯俪姝下颌微扬,面上已有怒意浮现。
赵元俨及时打断了二人,提醒道:“弟妹,想来柳硕人已备好了饭菜,再不过去,菜可都要凉了。近日厨房做了罂乳鱼、假煎肉、豆黄羹、玉延索饼,也不知合不合弟妹胃口。”
既然赵元俨给了台阶,冯俪姝也不便再为难。她又重新换上端庄柔和的笑容:“八贤王府的菜色必定不会令人失望。”说罢款款离去。
芝芙看了赵元俨一眼,陷入巨大的尴尬与窘迫之中。她不知该说什么,转身便快步退下,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去后,芝芙便坐在镜台前,一言不发。只默默地看着银缸上的蜡烛,一点一滴到深夜。
“小娘子,你想什么呢?”四十娘看芝芙还不休息,焦急问。
芝芙愣了愣,回过头,随即掩饰道:“无事。只是前几日老夫人说要带我们几个去公主府做客,公主常年礼佛,不喜寻常金玉之物,你也来帮我想想,准备点什么给公主才好。”
作者有话说
    赵元俨的字没有流传下来,对话中就用名代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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