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大长公主是太宗皇帝的第七女，八贤王赵元俨的姐姐，当今圣上的姑姑。端庄贞静，不喜奢华。从小就不爱嬉笑玩闹，连宫门都不曾迈出过一步。她幼时太宗曾拿出金银珠宝，让几个年幼的公主随便挑选，借此观察她们志趣爱好，其他人都争相上前选取自己喜欢的宝物，唯独万寿大长公主无所取。大长公主喜好诗书，尤善女工，温柔宽仁。驸马李遵勖曾因与公主的乳母私通被真宗官家贬谪，因公主求情才得赦免。
每逢公主府中薝葡花开时节，常有宗室女眷来此赏花品茗。万寿大长公主幼年在禁中时，便已与时为赵元俨乳母的信安郡夫人相识，听闻信安郡夫人来了，早早命下人迎在门口，并引她们去妙香阁中入座品茶。
妙香阁前有一片薝葡花。此花素白如玉，花开时节，清芬扑鼻，花香浮漾，是参禅妙香。绿枝中清丽的白花繁复重叠开满枝头，清晨微雨过后更是香雾浓浓，衬得满室如月中宫殿般清静幽深。
人到中年之后，万寿长公主稍有些发福，脸庞微丰，愈发显得眉目慈和。
入座后，信安郡夫人命柳硕人和倩娘奉上礼物，菩提子念珠一串，铁错银凤纹松石如意一柄，皆为礼佛之物。
信安郡夫人又看向芝芙，道：“我这养女于饮馔颇有心得，今天还叫她备了些肴食果品助兴。”
因大长公主不喜奢华，芝芙只用素瓷盘子装了石花仙菜，蕨粉干薇，嫩焯枸杞头，油炒马齿苋等几盘素品。又捧上一个菱花纹银果盒，盒上錾刻一对鸾凤，边缘一周如意云纹。揭开盒子，内里格层精刻的是一株雍容华贵的牡丹花。里面装满龙眼荔枝，脆李杨梅，榛子核桃，榧子瓜仁等各色瓜果。
大长公主看着果蔬等物，笑道：“我喜食素，这些东西很合我胃口。”
正谈话间，侍女通传道：“公主，门房刚来报，西河郡夫人求见。”
大长公主道：“既是冯翊郡公的新妇，快快请进来。”
她笑着说：“今天倒真是个好日子，冯翊郡公府的西河郡夫人也要过来，我这里倒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少顷，门外走进一个髻云高簇，鬟凤低垂的贵妇。
西河郡夫人冯俪姝敛衽道：“大长公主金安。”
万寿大长公主见她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姑娘，端详了片刻，冯俪姝见状，道：“大长公主，这是我族中妹妹幼玉。”
说罢，幼玉上前盈盈一拜，行礼如仪。
芝芙无意间对上俪姝的目光，想及前日之事，彼此心中都有不快，但因公主在此，表面仍是礼数周全，一团和气。
待幼玉起身，俪姝道：“今日我和幼玉妹妹外出，想起公主府里薝葡开得正盛，真真是叨扰大长公主了。”
接着，俪姝命幼玉奉上一枚玉雕莲花童子项坠，一盒蓬莱香。项坠质地细腻，晶莹温润，上有一童子手执荷花，生动传神。妙莲是佛家祥瑞之物，与蓬莱香相得益彰。
大长公主一向寡嗜欲，不喜寻常金玉，柳硕人虽是按公主喜好准备的菩提如意与素食等物，西河郡夫人送上的东西却是更名贵，反而显得她置办的礼品寒碜了。
柳硕人遂暗中给了芝芙一个眼色，芝芙会意，与她耳语几句，悄悄退了出去。
芝芙拎着花梨木食盒再回来时，已过去了近半个时辰。
见芝芙回来了，柳硕人起身，道：“老夫人还命妾身为大长公主备了一道虫草。”
芝芙道：“怕路上损了滋味，方才特借府上厨房一用，望大长公主恕罪。”
她打开食盒，众人定睛一看，先看到的却是两朵莲花。一朵晶莹泛白，以芋头泥当作底，以鲜百合做成一朵朵花瓣，黄瓜为蕊，层层叠叠绽开若白莲，清丽秀逸。另一朵则是以苹果切片，滴上红樱桃的汁液，如霞如锦，制成华丽美艳的红莲。
信安郡夫人仔细看了看，见不过是些果蔬，并未看到虫草的踪影。正当疑惑之时，芝芙又呈上一道莲花汤，正是以菌菇和虫草熬成，鲜香浓郁，汤中赫然是一朵睡莲盛放。睡莲伴着虫草菌菇同煮，更添了一丝香甜，漾在汤中的睡莲泛着淡淡浅黄色的光芒，宛若金莲。
芝芙道：“花开见佛。以此三朵莲花献给大长公主，愿大长公主六时吉祥、法喜充满。”
“有心了。”大长公主连连赞叹。
少顷，公主府的侍女亦呈上膳食，果肴鲜美，茶香四溢，帘幕高挂,屏围四绕，好不热闹。
席间，忽有一双白燕从半空中直飞而来，或左或右，乍上乍下，轻盈翩跹，十分可爱。
白燕身姿优美，又是珍禽异鸟。见大长公主伫目良久，冯俪姝提议道：“白燕可是吉祥之鸟，难得遇见，不如叫几个小娘子作诗助兴。”
冯俪姝的妹妹幼玉早有闺阁才女的美名，自是欣然应允。芝芙却心下一紧，并非为她自己，而是为了柳硕人的妹妹倩娘。芝芙家祖上做过官，自幼家中也请了教书先生教导，于怡情悦性的词赋篇章上，也有几分心得。倩娘虽识字，叫她作诗却勉强了。
下人们备好笔墨笺纸。三人立于案前，芝芙与倩娘相视许久，唯有幼玉全不思索，信笔而书。片刻，呈上一首：
春色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
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
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
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大长公主看了，颔首道：“果然名不虚传。”
柳硕人知自己妹妹不擅长诗词，恐又被人抢过风头，暗暗捏了一把汗。
冯俪姝细细盯着芝芙与素娘，见她二人皆神色紧张，左顾右盼，时不时交头接耳，想来是行文艰难，难以成诗。半是为解围，半是看笑话，她笑道：“若不善诗，说个笑话给大长公主解闷也是好的。”
话音刚落，芝芙却放下笔，道：“恭请大长公主阅览。”
纸上写的是：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妒，莫遣昭阳殿里飞。
倩娘亦放下笔，呈上一首诗：
夕阳门巷素心稀，遁入梨花无是非。
淡额羞从鸦借色，瘦襟止许雪添肥。
飞回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
多少朱门夸富贵，终能容我洁身归。
方才芝芙知倩娘不会作诗，故偷偷写好一首，揉成纸团，悄悄塞给倩娘。柳硕人虽不懂，但觉此诗读来琅琅上口，她妹妹的颜面必定是保住了，对芝芙投来赞许的目光。
阅毕，大长公主对这三个姑娘都很喜欢，各赏赐了青花端砚一方、金花一对。众人欢欣回座后，仍是言笑晏晏，推杯换盏。
昨夜忙于准备献礼，芝芙睡得晚，此时用了午膳，双目更觉得渐渐朦胧了起来。她借口更衣悄悄起身，躲在殿阁后的廊庑中透风。
今晨下过雨，风中还残存着雨丝的清凉，夹杂着薝葡的香气，甘冽芬芳。芝芙微微抬首，静听翩翩鸟雀在檐间婉转啼鸣。
空气中忽有一种馥郁妩媚的气息越来越近，压过了薝葡的清芬。
“芝芙小娘子好才华啊。”
回过身来，见是西河郡夫人冯俪姝，芝芙只得躬身道了个万福。
“小娘子才貌双全，若是生于公卿之家，前途不可限量。”冯俪姝长声惋叹道，“可惜，可惜啊。”
从冯俪姝故意拖长的音调中，芝芙听出了并非友善的意味，她不想理会，只笑了笑，道：“我无福生于簪缨之族，如今能得信安郡夫人庇护，已是满足。”
“如此说来，芝芙小娘子乃知足常乐之人。知足是好事，这世上，人也好物也好，到底是分三流九等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是贪图不来的。”
尽管郡夫人的笑容温柔和煦，芝芙却分明感受到，藏在她眼底的傲慢与嘲笑。
芝芙懒与和她计较，亦抿唇含笑：“出身非人力所能选择，生于寒门也并非我的过错。如果夫人只把出身视作我的缺陷，我反倒觉得是褒奖了。”
在芝芙心里，眼前这倨傲的贵妇人，除却身份高贵，并无多少真正的过人之处。
蓦地云彩散开，阳光照进廊庑。因屋内天色晦暗看不真切，冯俪姝的绣线衣裙此时在照耀下方显露光彩，益发夺目。
瑶台上，仙女跨鹤而来，台上二童子持幢以迎，顾盼传神，衣袂飘飘。十多种针法极尽刺绣之美，一派仙家胜境。童子身后的房屋廊脊、斗拱、阑额皆剪用金箔做底。屋瓦、砖墙等亦用钉金勾勒边缘；山石用青绿丝线晕色，竹叶栩栩如生。远处云霞蒸腾，似梦如幻。针法精妙，丝线柔美，华丽中雅致非常。
这刺绣长衣上的瑶池跨鹤图怎的如此熟悉？
芝芙微微发懵，愣了片刻，双目突有种灼伤般的疼痛—这幅画，她曾在八贤王的书房里见过。能将此图绣于衣裙之上，必是情分匪浅。眼前的衣裳与假山的谈话串联起来，令她眼前几乎一片眩晕。
她方才心内的洒脱一瞬间消失殆尽，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原来，情分才是冯俪姝最大的过人之处。她不敢去想象，在她不了解的那些年，八贤王与冯俪姝究竟有过怎样的故事。
尽管极力克制，芝芙仍轻咬丹唇，双手紧紧交叠在一起，几乎无法掩饰见到此图后心中的情绪起伏。
见目的达成，冯俪姝露出满意的笑容，道：“我那幼玉妹妹名门，是贞静娴雅之人，与你，定能相处的好。”
说罢，她高傲地扬起美丽的脸庞，给了芝芙一个别有深意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