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妾侍

自那日在大长公主府里见过西河郡夫人冯俪姝后,芝芙便很少踏出清荫居的大门。闲暇时也只陪在信安郡夫人身边说话,有几次遇到八贤王前来问安,芝芙亦都是远远避在后院。
精致的檀香木桌上摆着几个白瓷盘子,满盛着新熟的水果。如今的果子最齐全,青红的大苹果清香扑鼻,玛瑙红的葡萄水灵灵,金黄的桔子,缀着几片翠绿的叶子,带着甜丝丝的气息。还有梨子木瓜佛手,各色瓜果堆在一起,煞是好看。
芝芙拿起一个梨子,道:“这是府里新进的文林郎梨,比唐明皇爱吃的凤栖梨还要味美。”凤栖梨产自蒲中,果肉细腻,红颊玉液。因传说中有凤栖于梨树之上得名凤栖梨。后来一散官文林郎进献了一种梨子,味美更甚于凤栖梨,故谓之文林郎梨。
信安郡夫人笑道:“我年岁大了,可不比你们年轻姑娘们爱吃。”
芝芙边削梨边笑:“府里有贮藏的甘泉水,吃不完的梨子我回去切成薄片,做成梨浆,最是清热生津。”
信安郡夫人看着芝芙,感慨一句“也不知,那位冯家的小娘子,有没有你这般心灵手巧。”
信安郡夫人语出突然,芝芙先是一愣,旋即有种疼痛袭来,只见小指上已被刀削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
房中丫鬟见此情形,赶忙拿手绢替芝芙按上,又吩咐去拿药粉来包扎。
“伤口深不深?赶紧传郎中过来。”她起身关切地察看芝芙的伤势。
“无碍,不过是小口子,过几天自己就长好了,哪里用得着看郎中。”芝芙素来不喜欢劳烦别人,连忙婉拒。
信安郡夫人知道芝芙不愿给人添麻烦,也生出一种对晚辈的心疼来。
她沉思了片刻,缓缓将手搭在芝芙双肩上,语气中有种长辈的慈爱:“丫头啊,元俨和你的心思,我早就看在眼里。只是我听闻,太后如今有意将冯家小娘子配给元俨做继室。她是长兴侯老夫人的内侄女,毓质名门,品貌德行也堪配元俨。纵使元俨与你两情相悦,现在纳妾也不合时宜。等新夫人一入了王府,我便做主让元俨收了你做侧室,有我作保,料想冯家也不会多说什么。过几年你再生个一男半女,在王府的地位便稳固了。”
信安郡夫人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打破了芝芙这几日努力伪装出的平静。但她终究是长辈,即使此刻被勾出满腹的心事和酸涩,芝芙也不便向她多言。只再坐了一会儿,便匆匆告退了。
好在手指的伤不重,药材又都是上好的,芝芙回去修养了几日,便已可以活动自如。这几天借着养伤的由头闭门不出,正好偷得几日清闲。
篆香的烟缕缭绕升腾,香气满屏帷。芝芙正斜倚在榻上看书,柳硕人身边的翠荷突然来传话,说柳硕人请她过去一趟。
“翠荷姐姐,你可知柳硕人唤我是为何事?”
“娘子找姑娘自然是好事,去了便知道了。”
话音刚落,翠荷打起帘子,芝芙只觉眼前锦绣灿烂的,桌子上放了一迭新衣,旁边数样珠翠首饰,溢彩生辉。
芝芙道:“好漂亮的衣裳,想必是给倩娘妹妹的。我听说她订了亲,专程绣了把并蒂莲花扇子 ,明日就拿过来给娘子。”
柳硕人笑了笑:难为你还一直想着她。她的嫁妆我已命人置备。桌上这些,是专门给你的。府里昨天新给了我一批衣料首饰,我特意给你留了几件最好的,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芝芙心下疑惑,急忙道:“无功不受禄,我怎敢要娘子如此贵重的东西。”
柳硕人走过去,她的目光扫过金钗花钿,最终停留在一枚錾刻莲藕花簪上。
她拿起簪子,插在芝芙的发髻上,细声细气说:“你戴着真漂亮。”
这簪子做工精细,方寸之间九层花瓣,莲花层层叠叠,卷曲有致,簪身又錾刻细腻的凤穿花纹,美艳又不失温婉。
“娘子,这簪子太贵重了……”
柳硕人突然换了口吻,问道:“芝芙,你入王府来,我对你怎样?”
芝芙惊看柳硕人:“自婢子入府当厨娘,娘子和小郡主对婢子都十分照拂。”虽然已被老夫人收为义女,但此刻为表遣卑,芝芙在柳硕人面前又换回了“婢子”的自称。
“什么婢子不婢子的,你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别说眼前这几件衣服首饰,以后什么好东西没有。”
柳硕人的话,每一句都有弦外之音,直教芝芙不知如何回答。
她轻笑了几声,突然拉起芝芙的手,道:“芝芙,你是聪明人,我便不和你卖关子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话说到这里,你也该猜出来了。大王对你的心思,我都看在眼里。老夫人的意思,我私下里也问过了。她也有意把你许给大王。王府的几个侧室里,我资历最长。那冯家的小娘子若进了门,只怕头一个就得拿我开刀立威,以后焉能有我的好日子过?还望将来你我二人一心,也好有个照应。
“女儿家是要有个归宿的,这八贤王府,是别人想进来都摸不着边的地方,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她走到椅边,坐下抿了一口茶,又说:“老夫人可能一时未想明白,等冯家小娘子进了门,还不知是是何等光景。自然是应该她在府中的时候就把你的事安顿好,免得夜长梦多。”
“娘子,我……”
柳硕人打断了芝芙:“大王今夜就在不远处的倚玉轩小憩,路上的闲杂人等我都找借口打发走了,你现在就过去吧。”
淡淡的浮云飘在深沉的夜空上,月亮朦朦胧胧。这般迷离又遥远的月色,为亭台和花木披上静谧梦幻的轻纱。王府的花园设计精巧,不论阴晴风雨,皆有曼妙景致。
一路上果然十分安静,未见到洒扫侍婢。只有顾都知一人侍立在倚玉轩前石阶上。
他见芝芙此时一人前来,起初惊讶,旋即猜出柳硕人用意,未有任何多言便让芝芙进去了。
芝芙却停了下来,呆定在石阶之上。上次在此与大王长谈,转眼却又是另一番心境。沉思片刻,终于踏进门槛,向室内走去。
她表面上是依柳硕人的话去了倚玉轩,其实却有自己的想法。此行并非为侍奉赵元俨,只想解开心中多日的郁结。
赵元俨正负手立于窗前,眉心微蹙。近日西夏频频侵扰边境,官民多有伤亡。然而军费开支巨大,朝廷此时并不愿再与西夏交兵。
倏的云彩散开,月色皎皎,赵元俨静静看着窗外,似在欣赏,心下却思虑甚多,连芝芙进来也未察觉到。
看见赵元俨颀长的背影,芝芙未说话,只轻轻打开书案上的香炉,拿起香筷,往云母片上添了些许讲新合的禅悦香。此香以檀香二两、柏子三两、乳香一两制成,意蕴深长。
清甜典雅的气息于无声间溢满室内,赵元俨方从沉思中惊觉。
芝芙择了一件盈盈袅娜的海棠红纱罗衣裙,红绉纱汗巾束腰,锁骨下浅露红绢抹胸。绾了一个半盘半散的堕马髻,鬓边散下几绺游离的发丝。烟墨画出月棱眉,石榴娇口脂点唇,娇若春花,美如秋月。尤其是这一袭红裙,在朦胧的烛光下娇媚如含露的玫瑰。
“芝芙,你怎么来了?”
“如此说来,大王是不想见到我。“芝芙抿唇微笑。
潋潋烛光把她的笑容映衬的颇为娇俏,赵元俨亦微微一笑:“自然不是。”
她低头继续添香:”大王,那日我并非是故意偷听的……确实是想走近路去采莲蓬,才恰巧听到……”
“你的心性我知道,无需多言。”赵元俨语调柔和。
脑中浮现出那日见到的瑶池跨鹤图,芝芙欲言又止,手中的香铲滞在半空中。
片刻的停顿后,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问:“都说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一大雅事,但我听闻,大王独爱幽独,夜间读书都是内侍伺候,不知是何故?”
她旋即自嘲道:“是不是府中的婢女太过粗苯,损了大王的雅兴,若是换成外头的佳人,定会别有一番意趣了。”
赵元俨清亮的凤目中闪现了一丝困惑,他坦然回答:“红袖添香夜读书自是风雅诗意,不过本王生于内庭,宫规森严,自幼便是由内侍侍奉读书。”
他被这么一问,颇为纳罕。尽管阅历已使他通晓人情世事,此刻他却并没有太多精力揣测女子的心思,尤其她还是位小女子。
芝芙听完,微微有些尴尬,一边拿起香筷一边问:“那……婢子斗胆问一句,关于瑶池跨鹤图……”
“瑶池跨鹤图?赵元俨更迷惘了。
“我少时便爱这画,出宫开府时就一直挂在书房。”
“少年时”三个字重重刺在她心上。
既是少年时便喜欢,想必是情根深种吧。君生我未生,他也曾是少年郎,有过鲜衣怒马的恣意时光。
而罗衣飘飘,轻裾随风的冯俪姝,才是与少年并肩而立的佳人。
一瞬间,芝芙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手僵持在半空中,芝芙默然许久,道:“大王……大王……”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还欲再度添香掩饰心内的情绪,只是香炉已满,令她的无措无所遁形。
赵元俨并不知俪姝私下专门与芝芙谈话一事,但见芝芙欲言又止,欲说还休,只猜测是女儿情思。偏偏他此刻因西夏心中千头万绪,实在是无瑕顾及。
他和言安慰道:“芝芙,今夜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确有要事在身,等过些时日,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芝芙来之前鼓足了勇气,本想倾吐衷肠,诉说绵绵心曲。可他的口吻出奇的平静,显得她像个任性的孩子。
多日来纠缠在心间的郁结倏地变为怒气,她冷冷道:“婢子不会再打扰了。”
见她清冷的哞中透着一丝倔强,赵元俨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安慰。
眼前的人儿红裙婷婷,如娇花照月。若非国家大事当前,定是个把酒言欢的良宵,可惜只能虚度了。
星辰复又隐入云间,窗外更深露重,他温声道:“夜深了,我叫顾都知送你回去。”
“不必了,婢子自己会走。”说完,芝芙别过头去,转身就离开。
随着芝芙远去的背影,倚玉轩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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