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小姐当真要嫁?”
“当真……要嫁……”她捡过丫鬟的问句,手中的梳子不再上上下下,“嫁给谁,何时嫁,从来不是我做主,况且……”
她不再说下去,望向门外的那道身影,大约停留了片刻,又站起身子走向另一扇窗。
窗外有下人在勤快地打扫庭院,所以深秋的萧瑟并不曾踏入柳家。
有凉风吹过来,带着一阵馥郁的桂花香气,她有些伤感,又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再次转身看见那个背影,气愤滋长,不由得紧紧攥起了右手,指甲嵌进手掌里的那一瞬,有些痛,反倒觉得轻松下来。
“小姐之前不是说过,要千方百计地逃……千方百计地走自己想走的路,绝不将自己的幸福假手于人么?
彩云说完,见小姐久不作声,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心里生了胆怯,旋而又道:“奴婢别无它意,只求小姐一生安稳顺心,以后无论小姐去哪儿,奴婢都跟到哪儿。刚才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请小姐责罚。”
说着就俯身要跪,柳思柔这才上前扶住她,幽幽说了句:“我说过,你我名义上为主仆,我在心里一直当你是姐妹,怎会舍得罚你?你为生计屈居人下,我何尝不是?彩云,我如今身边只得你一人依靠,定会走哪儿都将你带着,只是我此番嫁过去,不知光景如何……”
她有意将“只得你一人依靠”这几字咬得很重,那背影却依旧立在门外,没有一丝的波动。
柳思柔轻轻摇了摇头,到床上躺下,心中感到无比悲哀,突然就回想到那日与她的初遇。
实在是意料之外,她从未设想过自己此生会爱上一个人,还是个女子……
虽然从小她就未曾对自己的人生有过什么大的希冀,虽然她无数次在深夜幻想自己离开柳家,不再仰人鼻息,不再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设计面具,能够肆意地在一方天地来去,但她始终深知这仅是一种希望,极其致命的,又支撑她活着的,希望。
那日父亲突然心血来潮要为她挑个贴身的侍卫,她心中有种奇异的预感,那种预感之所以奇异,是因为其中混杂着对未知的期待,她的生活需要未知,但与未知同时而来的还有一种断断续续的绝望,比如,比起未知,这贴身侍卫更可能是一种监视,一种暗中的,更加难以摆脱的监视。
她决心赌一把,即使这看起来很盲目,无论如何,算是为她静如死水的生活添一丝波澜,为了这丝波澜,她愿意冒险。
她还记得那天她依旧竭力打扮地花枝招展,在父亲和他一众莺莺燕燕中做一个美丽的废物。
“柔儿,过来看看为父为你挑的。”
她去时,柳自明已从一帮人中为她择了几个,她远远望过去,没看到中意的,既然是监视,也要选个看得顺眼的。
柳思柔冲管家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低声问道:“父亲选的这几个依了什么标准么?”
“标准?老奴不知,但这些人都是从一处武院新招来的,老爷今天也是第一次见。不过武院的人说了,这些人的水平悬殊不大。”
柳思柔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丝希望,她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缓步走进队伍里一个接一个耐心地看。
午后炎热,阳光刺眼,柳自明的几个妾室等得有些不耐烦,先行退了下去,柳自明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显然也有些不悦。
“柔儿,你有什么要求?说来看看。”他说道。
柳思柔对武功一窍不通,更谈不上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她在人群里看,为的是一个眼缘,但眼下父亲叫了,她只能施施然走回他身边。
“且叫女儿也选出几个,让她们展示一番吧。”
她是这样遇见秦月楼的,秦月楼身处被挑选的队伍里,眼看着那满身脂粉味的大小姐快走到她面前,不免暗暗惆怅起来。
是,她根本不愿站在这里任人挑选!就像菜市场上一条被挑选的鱼!
还是被臭名昭著的柳大千金挑选!
可是师命难违,她不得不来。
她混进侍卫队伍前,已经暗地里跟了柳思柔差不多一个月,算是领教过她的愚笨,知晓她的跋扈,了解她的草包。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毫无魅力的人?她想不通。
所以看着柳思柔走远时,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若是自己没被选上,师父应当也无可奈何吧。
说起来,她根本猜不透师父叫她来当贴身侍卫的用意,秦月楼是个孤儿,幼时悲苦,被人捡去,长到七八岁便被卖给了人贩子,是师父薛容将她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
总之无论如何,只要不被选上,就不用去受那贴身侍卫的罪!
她抬头望向前面,见柳思柔的目光在人群中徘徊,便微微低下了头,目光落在前排姑娘的背颈处,只见柳思柔点了几个出列,似有停止之意,心中生了些焦急,又有点落选的侥幸。
虽然站在院子的荫凉处避开了阳光,她却觉得浑身热起来,有汗珠蜿蜒流到眉梢,有些刺痒。
“好,就这些。”
柳思柔话音刚落,秦月楼不由得松了口气,如蒙大赦般。
她至少尽力了,这是柳思柔没选,不是她没做,师父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怪罪……她的内心似有微风阵阵,顿时也不觉得热了,只有欢喜,带着微微笑容地抬起了头。
“哎,还有你,也出来。”
简直是魔鬼在说话!
秦月楼一刹间红了脸,慌得低下头去看自个儿的脚尖,心里狂跳不止,凡事真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想什么呢?大小姐叫你!”秦月楼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前排姑娘的身上。
柳大小姐的脂粉味越来越近,原本院子里就人多拥挤,空气浑浊,那脂粉味更是浓烈不堪,熏得人头脑发胀。
“是,是。”她慌忙出列,答得支支吾吾的。
这场慌乱倒换来银铃笑声阵阵,叫她的脸更是红得燥热,所幸戴着面纱。
魔鬼即刻又发言:“将你们的面纱摘下,叫我瞧瞧。”
秦月楼真想立刻施展轻功逃离这种人间地狱。
“大小姐,不如叫她们展示之后再摘?毕竟选贴身侍卫可与容貌无关。”
柳思柔虽在心里道,你懂什么?那贴身侍卫半夜要睡在我房中,若是半夜惊醒见一张形容可怖的脸……
她瞪了瞪老管家,面上有些不悦,余光中又扫到一旁的柳自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众人纷纷拣了自己拿手的展示了一番,展示完毕,又站回原地,听随派遣。
“怎么样?柔儿,有心仪的吗?”柳自明问道。
柳思柔摇了摇头,她对武功一窍不通,看这么一圈下来,她觉得都差不多,只是,人群中倒有一个……
旁人在展示中恨不得与她眼神交汇八百回合,那女子偏不是,她甚至有些躲避她的目光,就连偶尔避无可避地双目相撞,递过来的眸光也是淡淡的一瞥,如井水冷月。
倘若注定要一潭死水地过下去,不如招冷月为伴。她心想。一时间竟神游出去,心猿意马起来。
“依我看,叫她们摘下面纱比武一番看看。”柳自明不知她此时神游天外,还以为是女儿家的犹豫与茫然,便吩咐道。
秦月楼看着旁人纷纷摘下面纱,微微闭了闭眼,心中颇有点“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视死如归心态,索性一下摘了面纱,昂起头,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面目神情,苦大仇深?抑或心不甘情不愿?
她脸上的红雾还未散去,这红雾于她而言,是因尴尬气恼而来,而落在旁人眼中,倒平白添了一丝生动,红彤彤的面庞,叫神游的女子兴趣盎然。
柳思柔从天外飞回来,如同猎人紧盯林中匆忙的小鹿,紧盯着那轮冷月,秦月楼被她盯得不自在,本能地向她抛来凌厉的一眼,这一眼刺得她也红了脸,心中小鼓猛敲,激起千层波澜。
她那个眼神什么意思?
莫非是不愿做我的贴身侍卫?
怎么会有人不愿到柳府来?柳府给的银钱可是城里最丰厚的?
难道她不爱钱?怎会有人不爱钱?还是不需要钱?
难不成,是私下暗许了什么小郎君?
若是不愿来,不来便是,作那副凶狠表情干嘛!
也许她也是受人胁迫,不得不来……
柳思柔想到这里,回眼望她时竟多了几丝同病相怜之感,心中不由得暗自谱写了一折厚厚的悲惨催泪大戏。
但也正因如此,她立刻笃定她就是贴身侍卫的最佳人选,巴巴送上门的,她不喜欢,那是有所图、被吩咐的征兆。
彼时秦月楼正站在一旁耐心等待上场比武,眼神乱飞时猛然见她望着自己,双眼含泪之状,虽一头雾水,却也不好再示凶狠,只得体地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努力避开她的目光。
在这帮人中,秦月楼大可以轻松拔得头筹,但她不想进柳府的心思太重,所以在比武中放了水,位列第三。
“好了,如今结果出来了,你,此后就是柔儿的贴身侍卫了。”柳自明站起身,对第一名的女子道。
“父亲且慢!女儿心中另有心仪人选。”
秦月楼心中又是一震,莫非……
那脂粉味果真朝她飘过来,来人笑意盈盈,叫她浑身不自在。
“父亲,我看中她了。”
这句话更让秦月楼觉得不适,猛然回想起自己儿时寄人篱下的痛苦,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此刻像一只富人家的小狗,有种即刻又要投身水深火热的悲哀。
但她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任人欺凌的孩子……
“柔儿,依为父看,你还是选第一为好,我为你选侍卫是为了保护你,不是叫你在菜市上选一只花色好看的小狗。”
这父女二人,真是……
“就选第一这个!为父替你定了。”
柳思柔有些奇怪,柳自明虽常常约束她,却从未在这种小事上如此专断,她侧了头去看他,见他眉间唇角带着遮不去的春意,眼睛神情却极力掩盖,整体一副说不出的奇怪,心下顿时明了七八分。
她太了解他,这种了解过了头,叫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天下男人共生的劣根性,了解没有增进亲情,反而催生厌恶。
“父亲说了由我自己选,如今怎么又反悔?她虽不是第一,我却觉得她处处与我合得来,女儿偏要选她!”
“你才见她多久,何谈处处合得来?真是胡闹!”
柳思柔瞅见柳自明脸上仍带春色,耍起性子道:“不行!我就是瞧她顺眼,心里认定她了,我不管她武功好坏!父亲说了由我自己拿主意,现下却说一套做一套,叫我的面子往哪里搁?父亲若是真想再纳妾,什么女人找不到?非要跟女儿抢一个侍卫,真是没道理!”
说罢竟嘤嘤呜呜哭起来。
泪眼中瞅见柳自明的第十个宠妾戚氏面色极为难看,又火上浇油道:“戚夫人刚怀了父亲的孩子,父亲如今又……岂不伤了她的心!”
这一下将戚氏也招得在一旁抹起眼泪。
她这么说倒是说准了,柳自明见那女侍卫面容生得清丽,隐隐又觉得眼熟,一时动了心思,谁知自己的算盘被女儿看个精光,心中有些恼,若是动气,只怕会在众人前抹不开面子,忍了忍,尴尬地笑了笑,半天憋出了一句:“你这丫头胡说什么?我何时想纳妾了,我……我只是作为过来人……帮你挑个侍卫,说什么纳妾!罢了罢了,一切随你!”
说罢便拉起戚氏要走。
柳思柔看着父亲眼里的微微情欲的火焰灭下去,如同被她用脚踩碾灭的一般。
明明泪珠还挂在脸上,唇角却轻轻勾起,哭脸即刻变作胜利的笑容,对秦月楼道:“跟本小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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