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泪滴

“秦侍卫,你喜欢吃什么?平日里除了练武喜欢做些什么?”大小姐问道。
屋子里虽然比外头阴凉得多,秦月楼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宁愿去太阳底下暴晒。
“属下不挑食,平日除了练武没什么爱好。”她回答。
“那你平日不练武的时候都做什么?”
“休息。”
……
午饭依旧是意料之中的丰盛,意料之中的好几个人伺候大小姐一个,但也有出乎意料的事情,那就是大小姐让她和彩云坐到身边一起用餐。
她起初觉得不妥,并非是因为身份高低不适合坐在一起不妥,而是她习惯了一个人吃饭,猛然换了场景有些不适,再说了,她也并不觉得与这种达官显贵、千金小姐在一起吃饭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世人像她这样想法的不多,一般人多多少少都对富家子弟有着说不出的“好感”,仿佛和他们走在一起都是一种荣耀似的,她感到一种可悲,毕竟富家子弟的道德从来不像他们的钱财一样,又多又好。
饭菜固然是美味的,吃得出食材的新鲜,尝得到厨子的用心,但秦月楼还是吃出了味同嚼蜡的表情,明明在柳府只呆了一天,她却觉得像一年那样漫长。
下午有木匠来,在她榻旁的窗子前安了窗纱,她想起昨夜的事,抬眼看向柳思柔时,发现对方正望过来,慌得移开去看木匠安装,转过身后,她感到脸有些烧,只听到彩云在背后问小姐为何突然想起装窗纱。
那小姐只淡淡答道:“我乐意。”
傍晚柳自明果然派了人来叫她去书房,柳思柔思来想去,在屋子里走了几转,终于落在梳妆台前,将胭脂涂满了颊,金钗戴满了头。
“秦侍卫,你来为我画眉。”
“属下……不会。”
“就是你不会才叫你来画,彩云,搬张凳子来,叫秦侍卫给我画。”
彩云知道小姐心里的小算盘,忍不住笑出了声,搬了一个圆凳来示意秦月楼坐过去。
“开始吧。”
“小姐,属下真的不会画。”
“没关系,随便画两笔。”
柳思柔见她皱着眉头坐在凳子上迟迟不肯动手,索性抓过她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涂,“随便画两笔你肯定会,我不要画的好看,越丑越好。”
秦月楼想不到这小姐还有这样的癖好,她抓她的手时很用力,若不是及时将画眉笔转了个方向,只怕刚才就会戳到眼睛。
冒冒失失。
“小姐不松手,叫属下怎么画?”
于是她听话地松开了,双手撑在凳子上,闭了眼仰起头,将脸递到她面前任她描画。
秦月楼的脸暗自红起来,如此凑近看一个人的脸,又是头一回,她的脸虽然刚涂了很重的胭脂,却看不出俗艳,正配她这样花般的年纪,她的嘴唇抿起来,带着遮不去的笑意,眉毛其实不用画,她心里想。
随后匆匆勾出两笔,沿着眉尾画至太阳穴。
“画好了……”她轻声道。
柳思柔感到对面人的气息温温地扑在脸上,离她近些,便又闻得到她身上那种淡淡的香气,她真的没熏香么……
睁开眼照镜子一瞧,不由得笑出声来,镜子里的人弯弯眉毛仿佛要长到后脑勺才肯罢休一样,配上红红的猴屁股一样的脸颊,她又笑起来,笑声爽朗,带着发自内心的欢乐。
“小姐,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彩云也笑道。
秦月楼不明就里,还以为是笑她画的不够丑,慌张又拿起笔道:“不然,重新画?”
“不用不用,已经够丑。”
今日在书房里要见的是赵家公子赵丰,柳思柔早就听过他的大名,这位公子哥,在城里广而告之择偶标准,说是最喜欢带书卷气的女子,不喜欢庸脂俗粉,不看美丑,只看气质,还说要娶一人,过一世……
秦月楼跟在她身后,随她走到书房门口,作为侍卫,到了书房门口便不允许再进去,她低着头,正欲侧身立在一旁等候,小姐却转身道:“去那边树下等吧,这里燥热。”
随即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秦月楼抬起头,见她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她敏锐地感到一丝焦虑和一丝紧张的气息,不明所以,见惯了世面的千金大小姐也会紧张?也有烦恼?
“是。”
她转身隐到树荫下,见柳思柔在门口徘徊了片刻,终于艰难地敲门进去。
“父亲。”她唤道,声音娇滴滴,带着满身的脂粉味走进来。
柳自明坐在一张方桌的后面,看见她时,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欣喜,仿佛是农人看见自己种出的鲜甜的果儿,他等待着丰收。
赵丰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见她进来,极风度地站起来行礼,她感到他的眼睛从上到下地掠过她的身体,心里开始紧张,还好脸上的红在胭脂的掩盖下并不显露。
这种紧张带着一种恐惧,足以叫她浑身发热颤抖,她竭力冷静下来,竭力从一种对市场上即将被开膛破肚的鱼的想象中抽离。
“柳小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他笑道,拿起手中扇子扇起来。
“赵公子也是……百闻不如一见。”
柳思柔在父亲目光的指引下,坐在了赵丰的身旁,与他之间虽隔了一个方桌,却仍觉得近得不自在,巴不得坐到门外去。
男人间的谈话没什么可听的,男人间允许女人在场的谈话更没什么可听的,无非是冠冕堂皇的相互逢迎,客气周到的嘘寒问暖,互相戴起厚厚的面具,君子般地相处起来,气氛叫人窒息。
“丰儿如今也不小了吧,家中可着急为你娶亲?”父亲终于率先触及这场谈话的中心。
“家中自然是着急的,只是侄儿至今……急也没有办法。”
“侄儿你的娶亲标准,我倒是有所耳闻,如今这世道,像侄儿这样专情的人真不多啦。”
“叫伯父见笑了。”
二人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涂了胭脂,装饰富丽,轻轻摇头,珠钗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柳思柔的目光落在门口的一个花瓶上,她觉得自己在他们眼中和花瓶无异。
“不知柔儿妹妹心中可有心仪的人?”他猛然转头看向她,柳思柔的思绪在天外还未来得及回转,父亲替她答道:“自是没有,柔儿年纪尚小,见过的人也不多,白纸般的女孩儿。”
她原本想答,“当然有”,说谎话又怎么样,她反正不愿现在嫁出去,更不愿嫁给赵丰。
话被父亲抢去,她感到自己的嘴半张着,像那条被开膛破肚的鱼,又恍然想到昨夜被人抱着的瞬间,心里动了一下,有点异样。
“父亲又不是女儿肚里的蛔虫,怎知女儿没有心仪的人?”
“哦,那你倒说说是谁?”
“父亲问了女儿便要说吗?父亲果然是男子,心思粗犷,不曾领会一丝女儿心事,若是母亲还在,定然……”
柳思柔作伤感状,她打算借母亲之由退出书房,这种伎俩她屡试不爽。
“反正女儿的确有心仪之人了,若没什么事,女儿便回去了,顺便想去看看母亲。”
柳自明的脸果然在她提到母亲时晦暗下来,随即应道:“去吧去吧,难得你有孝心。”
踏出书房的那一刻,看见秦月楼身影挺直站在树荫下,自由和快乐齐齐涌上来,她有些恍惚,心仪之人……好像真的有心仪之人了……
喜欢一个人,是这么快又这么随意么?她不过与她相处一天。
也许爱情从来都是坠入的,而不是走入的。
她走过去,走近了才瞧见她额上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抿着唇一副坚毅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
“这帕子没熏香,我知你不喜欢我身上的脂粉味。”
随即也不管她什么回应,直接将帕子塞在她手中,快步留她在身后。
她确实该去看看母亲了,即使她对她毫无记忆。
柳思柔出生不久,母亲便去世了,关于母亲她知道的不多,听旁人说,母亲薛氏一族在她未出生前被治叛国之罪,满门抄斩,所以她的去世“情有可原”,甚至带着悲惨的意味,全家覆灭,怎能独活?
这还是她自己打听到的,柳家上下不准提及薛婉,也就是她生母的事,可以理解,叛国之罪,谁敢当作儿戏?
她的死显得悄无声息,就连坟地也被掩在郊外一处僻静的地方,墓碑上也不曾刻字,不过柳自明又派人偶尔过来打理,所以不显荒凉。
她随着她一路马车颠簸到郊外去,秦月楼虽然不明就里,看见她脸上的凝重,又是头一遭。
“秦侍卫,你说,有娘疼是一种什么感受?”她问道。
那时她并不知道那是她母亲的坟,虽然她对她的身世背景算得上是了如指掌,但骤然这样被问,也呆了一下,随即答道:“属下……也不知。”
秦月楼原本站在她身旁,回答她的话后,见她转过头,目光便本能地迎上去,夕阳余晖仿佛融进她眼中的泪里,秦月楼对这个问句没什么反应,她不擅长构想从未发生的事和不可能发生的事,但眼前人显然不是。
她低眉,泪掉落,对于秦月楼来说,眼泪倒比那问句更具杀伤力,她很少见人哭,与她在一起的师姐师妹,都如她一般坚硬,轻易从不落泪,她也从不掺和进别人的伤心事中,因为不知如何去安抚流泪的情绪。
那瞬间,她有种想要伸手接住她的泪珠的冲动,但她没有。
只看着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泥里。
她感到心中有东西在融化,说不上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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