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骑马

夏日因炎热而显得格外漫长,时间仿佛总是充满未知的魔力,像是神明用来暗中操控人世的爪牙,于细微处,缓慢而不经意地改变着某些东西,直至面目全非。
秦月楼在日复一日的跟随中习惯了睡在那张小榻上,习惯一张床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至少同习惯与某一个人相处对比。
“秦侍卫,最近睡得如何?”柳小姐披着薄衫走到小桌前喝水,貌似不经意地朝她问道。
她想装睡,又觉得太不君子,随即翻身坐起作恭敬状:“属下睡眠一直甚好,但请小姐放心,属下就算睡着,也会醒着一只眼来看护小姐。”
她说完,就着窗外的月光,看见从她唇角滑下来的几滴水珠,晶莹剔透地坠落在她的袖子上,湿了一片,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感到喉咙发紧,有些渴。
“那也叫睡眠甚好?我平日里就是闭着两只眼都睡不踏实呢,你尽管睡你的,门外有好几个侍卫天天倒班地守着,你不必挂牵,再说了,这深宅大院,岂是一般飞贼能进来的?”
她竟安慰起她来,有些分不清主次似的,她当她是来干嘛的?是来柳府睡大觉的么?
“你若是晚上休息不好,白日里怎能精细地护我周全?”她又说道。
“是,小姐。”秦月楼想不出反驳她的话,也不想反驳,于她而言,睡着也醒着一只眼,已是习惯,经年累月,若是叫她当即改掉,才是个难题。
沉默仿佛随月色悄然走进这间屋子,她们之间再次静下来,秦月楼一向少话,若是小姐不问,绝不主动发出声音,就连脚步也是静悄悄的,她跟在她身后,像一片影子。
“快睡吧,听说别院的桃子熟了,明日陪我去摘桃。”小姐率先打破这宁静,“自从秦侍卫来了,我倒是夜夜都睡得香甜。”
她笑起来,放下杯子,伸了个懒腰,走回自己的床。
秦月楼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多想,等到屋中再无动静,她才重新躺下,不多时,小姐那里便传来均匀而平缓的呼吸声,秦月楼不自知地勾了勾嘴角,闭上眼睡去。
“小姐想吃桃,叫他们摘了送来就是,何苦这大热的天还要去别院一趟。”彩云小声嘟囔道,手里握着柄扇子不停扇着。
马车颠簸,在夏日里,这样一方小空间着实闷热,柳思柔此刻正在兴头上,全然听不见彩云喋喋不休的抱怨,伸手拉起马车的帘子系起来,一阵微风窜进来,甚是凉爽。
“小姐,不可如此。小姐是未出阁的姑娘,这样掀起帘子,行过大街时叫人看见,不妥,不妥。”彩云将帘子又放下。
柳思柔再次系起。
“小姐,不可如此,谁人不知这是柳府的马车,小姐是柳府的千金,这样招摇过市,有损老爷颜面。”她又伸手过去放下。
反复几次,柳思柔气鼓鼓地回头看她,见彩云满面愁容,目光下移,心生一计。
“小姐,不可如……”
“这不许,那不让,不如回府!我要回府!”小姐喊道。
秦月楼原骑马行在一旁,听到柳思柔的声音立刻长吁一声,示意车夫停车,随即缓缓地迎上车窗问道:“小姐,别院快到了,现在回府吗?”
马车停在一处竹林小径旁,阳光炽烈,却有微风,吹得竹叶发出簌簌的响声,“小姐,别院快到了,现在回府吗?”她又问道。
车内有人在低声说话,秦月楼听不真切,于是又向前凑了凑,正欲再次发问时,窗内的帘子被猛然撩起。
四目相对。
她没想到车内人会猛然拉起帘子,有些措手不及,拉住缰绳的手发了汗,柳思柔看着眼前微微瞪大了双眼的少女,亦有刹那的惊慌失措,只是刹那,她便冷静下来,目光落在她额间被汗浸湿的碎发上。
她瞧见阳光下她脸上的绒毛,高高束起的黑发,剑眉星目,还有她靠近时身上的香气,她从来不曾熏香,身上怎么会有香气?每每这种时刻,她都会有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
大概这种想法只有得到解答,才能退散。
“小姐……别院快到了,现在回府吗?”秦月楼感到耳朵有些烧,她不习惯别人这样看她,带着探视的意味,她再次问道,然后僵直地弹开。
与小姐保持距离,会让灼热的耳朵冷却,她本能地想。
柳思柔的眼珠子转了转,回头看了看彩云,突然笑起来,道:“先停在这里。”
彩云虽然从小便陪在小姐身边,她知道小姐在饮食上的喜好,在睡眠上的问题,在穿衣打扮上的极端,好像对她不能更了解,但她仍看不透小姐的想法,尤其在,此刻。
“不行,小姐,我坚决不同意!万一让老爷知道……”
“彩云,我向你保证,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说,外面的车夫不说,我爹肯定不会知道的!”
“小姐,真的不行!不……”
秦月楼听着车内二人的说话声有些不解,却不愿再上前重现刚才的尴尬场面,她等了一会儿,马车的帘子唰地被掀开,在车窗旁,她看见白底粉花镶绿边的裙子走出来,是彩云姑娘。
“彩云姑娘,小姐有……”
话音未落,“彩云”转过身,小姐?!
“小姐?!”秦月楼说着下了马,她不懂这娇蛮的小姐此时在唱哪场戏,“小姐不是要去别院摘桃子吗?快到了……”
“马车里实在闷热,又颠簸地很,我不想坐。”她打断她道,“彩云又不准我掀帘子,用这样那样的规矩束着我,比我爹还烦,我不想坐马车了,现下我不是小姐,我是小姐的丫鬟彩云,应当坐哪里都可以吧!”
她笑起来,满脸的得意,带着不识愁滋味的明媚与娇美。
“小姐……”车内又传来彩云的声音。
“那小姐还去别院吗?”秦月楼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去!不是快到了吗?你不知道,别院的桃子有多么甜,我想带你……”
“小姐想怎么去?骑马?这匹马给小姐,属下同车夫坐在一起。”秦月楼快步走向她,将缰绳塞进她手里。
大概是天热的缘故,本来做侍卫穿得就厚些,骑马晒着,热得叫她心里有一团火,本想着快到别院了,总可以喝口水了,可这骄纵的大小姐真是捉弄人惯了,她为此感到厌烦,不由分说,冷脸坐到车夫旁。
“可是……我不会骑马……”那小姐握着缰绳弱弱地道,她感受到她的冷漠,想到她晒红的脸和额角的汗,也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她柳思柔也会不知所措?她从未想过。
但此刻,她心中有种做错了事的愧疚。
秦月楼回头看她,只见她握着缰绳站在马旁,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叹了口气跳下马车道:“那小姐要与车夫同坐么?我觉得不妥。还是回到马车里吧,外面骄阳似火,并不比马车里阴凉。”
“我要同你一起骑马。”小姐道。
秦月楼没有说话,只皱着眉抛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那小姐又道:“我要,你骑马带着我,我要与你同坐。”
坦诚而勇敢说出自己想法的人,好像总是更容易达到他们的目的,柳思柔上了马坐在秦月楼身后,一扫刚才的无措,又恢复她骄傲的大小姐模样。
“秦侍卫,能不能骑快一点?得走起来才有风。”
“小姐,须和马车保持一致。”
“哦。”她语气里带了点失落,转而向马车喊道,“彩云,马车太慢了,我与秦侍卫先行一步,你慢慢来,我在别院等你,走吧,秦侍卫。”
“小姐……”彩云探出头来,一脸的哀怨愁容。
“驾!驾!”柳思柔人在马上,玩性大发,无暇顾及彩云,手伸过去拉秦月楼手里的缰绳,“是这样吗,秦侍卫?”
“驾!”秦月楼这才策马疾驰起来。
果真凉快许多,只是那小姐当是第一次上马,并不适应这么快的速度,临近什么树啊果啊,就预先惊惶地叫起来,生怕撞上去似的,一开始秦月楼并不理会她,见她越惊惶反而骑得越快,故意要作弄她。
身后的小姐受不了惊吓,索性紧紧搂住秦月楼的腰,将头紧紧贴在她背上,直至别院门口,秦月楼腰间的手仍像孙猴子头上的金箍一样紧,勒得她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谁作弄了谁。
“别院到了,小姐。”她回头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背后的人才缓缓回神,慢慢悠悠地下了马,脚步踉跄地直奔别院门口的大树,倚在树下不住地干呕。
至于么?秦月楼心想,但还是走过去看她。
这样也好,看她下次还敢不敢坐她骑的马了。
树下的女子又弯腰干呕起来,秦月楼见她脸色惨白,有些于心不忍,递了块帕子过去,轻拍她后背道:“没事吧?小姐,下次……”
“下次,我要你……教我骑马!”
秦月楼怎么也想不到矜贵的大小姐下马后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她以为她是知难而退,吃不了苦的人……
她没有回答,只上前将她扶起,彩云和车夫应当也是疾驰而来,此时也到了,彩云见到她腿软的小姐,瞬间变了脸色,急匆匆地下了马车来搀扶,秦月楼松开她,跟在她们身后。
小姐进了屋就躺下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摘桃的雅兴,秦月楼空得浮生半日闲,在别院里信步逛起来。
别院不同于柳府,有各种人为的精致的造景,这里的布置显得自然随意很多,但依旧很大,很大。
秦月楼走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回廊尽头掩在葱葱郁郁的花丛后,是个月洞门,过了月洞门是望不见尽头的桃林,桃林中正有几个女孩提着篮子摘桃,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全然没看见站着的秦月楼。
她看着她们,心里有些感伤,想起晴明阁的师姐师妹,不知道师父派她来到底有何用意,这么久了连个消息也没有,还说有消息自会通知,师父知道她来别院了吗?要怎么派人来通知啊……
正想着,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石子“啪”地一声落在秦月楼的脚边,她立刻反身去看,只看见一个黑影沿着她来时路去了,那是朝小姐的住处去的!
今日出来差不多半日就回去了,又是来别院,用不着兴师动众,所以柳思柔只带了她一个侍卫出来,秦月楼想到她下马时虚弱苍白的脸色,心里有些焦急,快步朝那黑影追去。
拐出回廊,直奔柳思柔睡着的卧房,远远看见彩云守在门口,应当没事?
可她还是焦急地推开房门进去,见那小姐正好端端在床上躺着,这才放下心来。
彩云一直守在门口,不曾看见什么黑影,被秦月楼一脸的严肃吓到,护主心切,又气恼她惊扰小姐休息,跟在身后喊道:“秦姑娘,发生什么事?别吵醒小姐!”
秦月楼没有理会,又走出来,在门口看见果然有人在路的拐角处站着,瞧身形就是那个黑影,真是大胆,正欲上前,黑影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身来。
是张她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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