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身份

“都说了叫你坐我的马车一起走?像你这样晃晃悠悠地走到什么时候啊?”
谢安然见柳思柔不理会她,倒更来劲了,大概是从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
“你这千金大小姐今日是出来干什么?连马车都没坐,只带了你这个平庸的侍卫……平日里对我那样张牙舞爪,在穷苦人家面前装好人?”
“喂,上车来坐,你那双脚出生后走过这么远的路么?小心晚上回去都是水泡。”
“等会儿还要一起吃饭,这样吧,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捎你一程。”
“我不要你那小丫头了行了吧,我府里才不缺丫鬟。”
谢安然一边用手撩着马车帘子,一边对车外的柳思柔说话,说了几句就觉得手举得酸了,再撩起来时,车外早已不见那三人的身影。
“小姐,当真要走回去?”秦月楼问道。
她也有些受不了谢家那位的多话,像只学舌的鹦鹉刚学会说人话一样,一刻也不肯停歇,真可谓是人走了,还有余音绕梁三匝不肯休。
可若是走回去……虽然她二人是从府里走出来的,可这绕了一大圈……
“从这条巷子走可以抄近路回府,正好到后院门口。”柳思柔见秦月楼一脸茫然的样子又道:“相信我,我跟彩云一同走过的。”
大约拐了三次,彻底迷失在巷子里之后,大小姐挠了挠头道:“我明明记得是这么走的……怪只怪彩云只带我走过一两回。”
“姐姐……是柳家的大小姐?”那小女孩子突然开口问道,余光中瞥见秦月楼一脸的警惕,作柔弱状道:“我刚才听那位坐马车的小姐说的……”
“你倒是心细。”秦月楼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她总觉得这女孩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卖身葬父……应当家里很穷吧,可看她的手,除了脏了点之外,并没什么干过活的痕迹。
她紧盯着她,像一只猫紧盯着入侵的陌生人。
“刚才……谢谢小姐的救命之恩,若不是小姐救我,恐怕我……”她哭着俯身就跪下。
秦月楼望向小姐,见她同样一副泪眼盈盈的样子,至此才相信她是真的共情而非出于阶级之上的优越才出手相救,可是她这样天真单纯,这样容易相信人,以后……
“你先起来,你家在哪里?家里可还有其他人?我先送你回去,你放心,我定会将你们安置妥当。”
“我……我没有家了。我父亲死了,如今安置在城外的破庙里还未下葬,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
她脸上的雨势转大,开始伴有雷声。
“我身上……如今没什么现钱,让你自己去城外安置你父亲我也不放心。不如你先跟我回去,我回去便叫人去为你父亲下葬。不哭,自此之后跟着我,你就没有苦日子可过了。”小姐扶起她,不顾自己脸上的泪痕,伸手替她拭去。
“小姐若是回府,请跟我来。我自小跟着父母出摊做小生意,满城跑惯了,大路小路都识得。”
“去柳府的路也识得?”秦月楼看向她。
她的眼睛有些躲闪,似是不敢与她直视,微微点了点头,拉起小姐的衣裳,怯怯地道:“柳府家大业大,我从前有个亲戚在柳府做过洗碗工,去看过两三次。”
“去过两三次就能记得,姑娘果真好记性,你那个亲戚姓甚名何?行至末路也不可投奔,反而要出来卖身葬父么?”
“这个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
“秦侍卫,别吓着她,你别怕,她不是不喜欢你,她就这样,面上冷,心底里可善哩!”
秦月楼被她这句话说红了耳朵,她们才相识几天?虽然因种种原因每日形影不离,又宿在一处,可……她凭什么这么笃定?
“你带路吧,不知那谢安然去我家出什么幺蛾子,我得赶紧回家。”
“小姐请跟我来。”
左拐右折,不知走了多久。
“还没到吗?不行了,不行了,我的脚受不了。”大小姐一手挎着秦月楼,整个身子差不多挂在秦月楼的身上,另一只手则弯腰要去脱鞋。
“快了,出了这个巷子就到了。”
大小姐的手缩回来,但是身子仍不愿停止倚靠,虽每夜与她宿在一处,但她的房间那样大,只有离得这么近,才能重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她身上的香气叫她心安,所以她贪图流连。
脚真的有那么疼么?疼是疼,也没有那么疼。
“哎哟,疼死我了,秦侍卫,扶着我的腰,离我再近些,我这脚肯定起了很多大水泡了。”她侧身在她耳边抱怨道。
好不容易到了柳府,进屋之后,柳思柔就瘫倒在床上,彩云得了消息兴冲冲地跑进来,看见门口一身脏兮兮的小女孩停了一下,随即又忙不迭地跑进去瞧小姐。
“小姐,怎么搞成这样?让我看看……”彩云见了就这样那样问了一大堆。
“彩云,别说了,让我躺一会儿。”
“小姐……”彩云又这样那样说了一堆。
门口那女孩抬脚要进屋,却被秦月楼一胳膊挡在门外,“先在这儿等着,小姐在屋内换衣服,你进去……不方便。”
女孩没有说话,微微冲她笑了笑,像木偶被线拉起嘴角般,透露着怪异。
“你那个亲戚姓甚名何?我帮你打听打听,你一个小孩子流浪在外怪可怜的。”
“劳烦秦姑娘记挂,我那亲戚是从前在这里干过,几年前全家搬回乡下去了。”
“哦,这样。”
不一会儿,小姐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秦月楼见她走路仍有些跛,开口问道:“小姐的脚,还好吗?一场午宴而已,大可以……”
话未说完便被彩云气愤地打断道:“你懂什么!秦姑娘今日的错处可大着呢,私自带小姐出府暂且不提,我原先谅你初入柳府不懂规矩,可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该做的不该做的,什么时候该说该做,什么时候不该说不该做,这些总是做下人最基础的吧?说到底,要时刻认清你自己的身份,别以为今日小姐单独带你出一趟门就代表了什么,你不过是一个下人,小姐的事不是你一个下人可以过问的。”
“是。”秦月楼随即俯首立于门旁,不再说话。
柳思柔与彩云相处至今,从未见过她今日这副样子,她感到有些惊讶,见秦月楼失神地低下头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彩云快速地推着去了前厅,连那小女孩如何安置也没来得及过问。
反正柳大小姐从来都是凡事自有人安排妥当,想不到也是正常的。
“你竟是刚进府?”那女孩没话找话地问道,神色一改在柳思柔面前的怯懦。
“看小姐的样子很是器重你,但是看刚才那个丫鬟对你的态度……你许是还不如我那做洗碗工的亲戚有尊严。”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在大街上时,小姐身边只有你一人,所以对你表现得很亲昵,大户人家的子女都是这样,好像天生会逢场作戏,知道什么时候该对谁什么态度。”
秦月楼并未理会她,但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刚才的事情让她觉得没必要在一个下人面前装模作样。
起初还以为这个秦侍卫是个什么“重要”的人,还试图努力看她眼色,如今倒好,不过是一个狐假虎威的下人,连普通侍卫都不如,竟被一个丫鬟当着小姐这样训斥。
她的沉默仿佛助长了她的滔滔不绝。
“真不知道这小姐会如何安置我,这些有钱人家的子弟惯常会唬人,说给你这个,许你那个,实物没见到前通通不作数,他们不知许了多少人哩,哪会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刚才那个丫鬟什么来头?按理说,再厉害的丫鬟也不会当着小姐的面训和她一样的下人,瞧她刚才的跋扈劲儿,若不是看她穿着打扮,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她是小姐呢!”
她后来又说了一堆,秦月楼沉在自己的心事里,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实际上秦月楼并不在意彩云用什么态度对她,也不在意这一举动是否叫她丢面子,她丝毫不在乎这些,可她从彩云的话里觉察到一个让人惊讶的事实——明明都是下人,为什么彩云可以“跪”得那么心甘情愿?
因为柳府给的银钱过于丰厚?柳府难道救过她和她全家的命?还是,在日复一日做下人的过程中,在那种日常被奴役、命令的生活里,不自知地变成了一条“忠犬”?
到底是什么,何以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自降身价,臣服于另一个平庸的人?
她想不明白。
她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人生来就该是主子,该是奴才,就算幼时那对可恶的夫妻如训狗一般企图将她训得柔顺服帖,将她的命运唾骂得如尘埃一样悲惨低贱,她也从不低头。
她从不觉得自己的命天生比人低一等。
但此刻,她开始感到害怕,不断地回想上午发生的所有事,她努力地想要否认在任何瞬间对柳大小姐产生任何一丝善意的情感。
不要忘记此行的目的,不要被同化。
快些得到她的信任,快些离开她,离开这个会使人变成犬的地方。
她变得不确定了,人是会变的,她怕自己会变,在拷打和虐待中坚定自己的心不难,但在日复一日的温和对待中……
最怕温水煮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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