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迷乱

她徒然地张了张口,安慰人的话不知怎么说,那片刻,很想伸手为小姐拭去眼泪,也只是想想。
她应当更加憎恨她的,憎恨她说这句话时理所当然的语气,憎恨她谈论别人的困境时那样一语带过,困境是贫穷?
她知道什么?光是贫穷就会带来多少不重复的困境?
可是当她转过头看见那滴泪的时候,这种憎恨的情绪消散之快仿佛从未存在过,她再次手足无措,不知道为什么,她受不了她掉眼泪,好像掉眼泪时的她会脱胎换骨成其他人一样,就像那日在坟前,如今她依旧情不自禁想要伸手接住她的泪……
“七岁那年,我差点死了。”小姐突然开口,秦月楼的手又在黑暗里落下。
“那年冬天,父亲带着我,还有几个姨娘一起上山打猎,那时候我七岁,小孩子嘛,什么都不懂,父亲的注意力有限,落在这个女人那个女人身上,还有多少能落在我身上呢?我故意跑开,故意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怜的样子,希望激起父亲的关注,我原本只是想……”她抽了一下鼻子。
“我原本只是想,在雪地里轻轻摔一跤就算了,弄成一副看起来可怜的样子就行,或者随便藏在哪里,叫他找不到我,然后着急。”
“谁知道,我支开下人,在林子里迷了路,走着走着,不小心掉进一个猎人捕猎的洞里,还好那洞里没什么东西。”
“可是他……也许他根本不记得有没有带我去打猎,他们没有找我,我在洞里从白天坐到黑夜,我想爬出去,可是我怎么努力都爬不出去,好冷,那天的冰冷现在我想起来还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七岁……秦月楼的七岁何尝不像在冰窟里等来了援救之手?她在冰窟里呆了七年,最知道那冰寒如何将人变得颤抖,如何又变得麻木,如何痛苦不堪。
“后来还是因为彩云到处找不到我,大家才知道我还在山上,所以她到了现在,一找不到我,就会着急。”
小姐又笑起来,轻轻呼了一口气,“听起来,我的困境像是自找的。我决心要拯救如意,我知道,她的困境肯定比我要难上千万倍,但既然我能救她,我就不能不管。”
她说完也将头侧过来,刚好与秦月楼四目相对,昏暗的夜,若有似无的香气,院子里的月光和着烛光浅浅地透进来,这个氛围叫人恍惚,似在一场梦里。
“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起这些,我原本只想跟你说,我想好她的名字了。”
半晌,她又说:“我自找的困境没有结束,它一直存在。”
小姐转过头盯着屋顶,秦月楼也转过身子,背对着她。
“秦侍卫,我很羡慕你,真的。”
要是她真的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大概就不会羡慕了,她们这种人就是这样,秦月楼,不要忘记此行的目的。
她一边若无其事地谈论别人的痛苦,一边不断放大自己的痛苦,为自己受过的星星点点的委屈落泪,她知道什么是痛苦?
“我很羡慕你,是因为,我觉得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不管大家心里怎么想所处的位置,至少表面上是接受的,可我看不到我的落脚之处,我找不到我在世间的位置。”
她的话将秦月楼听得有些迷糊,难道她的位置不是在有钱人家当大小姐吗?她是羡慕别人生来就有奴才的命,还是羡慕别人生来就一直吃苦?
“我身边比我大的姐姐该嫁的都嫁了,我也会迎来出嫁的一天,可是我不愿……我想不明白她们是如何愿意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出嫁前我去看她们,几乎每个人都说着不情不愿,但是真嫁过去,却是欣欣向荣的。不知她们是真的笑,还是装的笑,我只知道,我不愿再假装下去,我不想余生都假扮幸福。”
在那个瞬间,秦月楼突然就很想说,大小姐,你张开眼看看世间,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儿不是更嫁得心不甘情不愿,她们嫁的家庭,成亲后的生活,如何能同你们这些富家子女相比。
她没有说,因为想到这点之后,她的心里居然第一时间是愧疚,她觉得自己也变得高高在上,大小姐的苦难不是苦难么?她的以后与那些不明不白就被嫁出去的穷苦女子有什么大的区别?
抛开阶级,她们竟是同一战线。
“秦侍卫,若我出嫁了,不知到时是怎样光景,你可曾,对明天有过什么打算?”小姐绕来绕去,原来心思在这里试探。
“属下不曾有什么打算,属下的人生,无非是得过且过,活一天算一天。”
小姐坐起身,手扶着床边,不发一言。
“如此,我才羡慕你,我怎样活,活几天,都要被打算。”
她回到里屋的床上去了,秦月楼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像是小姐夜夜一直睡在她身旁,今晚才回到自己的床上。
“小姐的事,属下不敢过问,唯一想说,小姐不应轻易相信他人。”
“你是说如意?她有何不妥?”
“属下并非意有所指,这句话只是过往生活的经验。”
“不应轻易相信任何人……我可以相信你吗?秦侍卫。”小姐的声音从里侧传来,秦月楼情不自禁坐了起来。
她感到一阵口干,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停了半晌,最终才道:“小姐不应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属下。”
看来这场任务注定要以失败告终,秦月楼觉得自己对着她说不了违心的话,她讨厌她,那是一开始的事,到如今……说不上喜欢,只是有一点小小的改观,她依旧讨厌她,讨厌她高高在上,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做作,富家大小姐受点委屈便觉得天塌地陷的矫柔。
她讨厌她,却要取得她的信任,她应该欺骗她、迎合她,她却对着她说不了违心的话。
她甚至开始对她产生一种没有意识到的、泛滥的同情。
秦月楼,你以往过得多么惨啊,怎么敢对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产生同情?她试图依靠这么想,来拖拽自己回归正途。
可是她的高高在上和做作,甚至那种矫柔,也不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
居然还试图为她开解?
就好比是,一个摔得遍体鳞伤的孩子,衣着褴褛,摔得都快死了还没哭,结果看见对面府邸跑出一个穿着锦绣华服的掌上明珠,掌上明珠不小心绊了一跤,手磕破了皮,结果穷孩子同情地哭了。
这合理吗?
这完全不合理,这是没头没脑的人才能举出的例子,毫无逻辑。
秦月楼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同情心从何而来,于是长夜漫漫,更加寻不到睡眠。
早早起身去池边练功,心不在焉的,磕着碰着是理所当然。
第三次膝盖磕在地上时她终于感到了疼痛,蹲坐着撩起衣裳,腿上已破了皮,看样子不久就会青紫一片。
“我从未见过师妹练功出这样多的差错,出什么事了?”
成玉师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秦月楼以为自己没睡好听错了,直到面前出现一只白玉的瓶子,她才意识到师姐真的来了,又出一身冷汗,师姐居然在柳府?上次怎么没说……
她不敢抬头看师姐,满脑子都是任务失败了如何对师父交差,她最不愿看到师父和师姐失望的样子。
“怎么了?”成玉又问,“再咬下唇,就出血了。”她笑起来。
“师姐……怎么在这儿?”
“你一个人,师父到底不放心,若不是看你状态有些不对,我也不会现身。”
秦月楼左右张望了一下,还好,四周并没什么人,她练功的地方,本就少人来。
“师姐,我想我做不到师父吩咐的事了,我现在想退出,你能不能帮我跟师父说一声,我真的不想再呆下去。”她看向师姐,语气里极尽哀求。
成玉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师妹,印象里这个小师妹很少出现这样无助的神情,或许师父这次真是派错了人,虽然柳思柔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但只靠真诚就能取得她的信任么?
取得他人的信任,除了需要长久的时间,多少还是需要一些套路,偏偏她的小师妹不懂套路。
“我会回去向师父禀明一切,但现在你还不能离开,再坚持一下,师姐……”她原本想说师姐一定会带你回去,还是没说,不知道师父怎么决定,万一师妹希望落空,会叫她更难受。
“月楼,先回去,将药涂上,等我的消息。”成玉说完拍了拍她的肩,然后消失在回廊转角。
虽然师姐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但她的话还是给了秦月楼希望,她又振作起来,觉得在柳府的日子正式进入倒计时,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就是应付不来各种需要笼络人心,或者需要假装付出情意的事情,她做不到假装喜欢和迎合。
她又想到小姐的话——不愿假扮幸福。
她们都不愿假装,各种意义上。
回去充当石狮子时想到师姐的话,都开始雀跃,觉得树绿得怡人,风虽热,流汗也畅快。
到底是多么想要离开?还是,极力想要逃避流泪的小姐?
又或者,昨夜对她说完那句话后,不愿成为那句话的第一位践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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