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虚(一)

“宝二奶奶,快休息罢,都四更天了,身子要紧……”
麝月面带困倦之色,走到门边,身上披着一件已不知穿了多少回的褐色旧夹袄,轻轻唤道。
“你自己去睡就是,我再做一会儿活计。”
宝钗坐在炕沿上,将绣花针的针尖儿在头发上蹭了一蹭,头也不抬地道。
“那,我给您泡一壶茶好吗?”麝月有些犹豫地低声道。
宝钗晓得麝月犹豫的缘故,她们如今所用的茶,不过就是一些粗枝断梗,酽酽地沏出一碗来,是浑浊的绛红色,与她们从前在大观园所饮用的那些精细的贡茶相比,实可谓云泥之别。但同其他流散四方的大观园群芳相比,她们能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买到这样的粗茶,也已非常幸运了。
“不必了,你自己回去睡罢。”
麝月呆呆地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也只得叹了口气,裹紧身上的夹袄,默然走开了。
宝钗垂眼望着她手中的活计。绯红布面上刺绣出了一只文采辉煌的鸳鸯,独个儿栖息在水面上,如在顾影自怜。
她所刺绣的是一方盖头,应是在布面绣上一对交颈依偎的斑斓鸳鸯的,但孤零零的一只鸳鸯明显更符合她此时的心境,若不是急着要靠这活计去换取生活必须的物品,她真不愿再绣上另一只鸳鸯。她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咬断盖头背面的彩线,将唾绒随口吐在窗下的一只方形木盒里。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她合上眼睛,试图让泪水倒流回心底,却无济于事。
如今的她已失去了一切。薛家已无可挽回地败落了下去,吃了官司的哥哥不知下落,经受了一连串的打击后,母亲也一病而亡。大观园中的一众姐妹也皆已群芳流散。
至于她的表弟,也是她那位有名无实的“丈夫”,则在绝望之中选择了脱离红尘,抛下一切弃家而去。蒋玉菡到底是个重情义的,曾多方打听消息,在不久前向宝钗汇报:听人说,宝玉已随着一个癞头僧人出了家。
还有,她从前耳鬓厮磨的金兰之交,早已于一个风雨之夜在大观园香消玉殒,并在临终前亲手烧掉了所有的诗稿……
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但她是谁?她足够坚强,她也足够倔强,即便生活给予了她接连而至的打击,也不能轻易将她击垮。她与唯一还留在她身边的麝月相依为命,靠贩卖些活计来维持着两人的生活。已和蒋玉菡成亲的袭人试图在生活上接济她们,但她们几乎都拒绝了,只是偶尔会收下一些那两人送来的食品。
在她二十几年的短暂人生中,她始终秉承着母亲的教诲,把一个安分守己、德容言功具备的千金小姐的角色扮演好,奉行着不露锋芒的处事原则,只以女红纺绩为要事,绝不插手外务,任由长辈们安排她的人生,博得了众口交赞……
结果呢?女子空落一个好名声又有什么用?到底也是薄命红颜!看看吧,这就是她“安分守己”的结果!
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安分守己”,而是顺应自己的内心去做一些突破礼法的事,为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去争取上一些什么的话……那又会如何?她和她所在意的人们的命运,会有可能因此而变得不一样吗?
宝钗不清楚。
她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疲惫感沉重地向她压了过来,宝钗很清楚,今夜的她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做活的精力和体力了。宝钗叹息一声,将绣花绷子移到一旁,和衣在炕上躺下,打算休息到天明再起来继续做活。
在昏昏沉沉中,她睡熟了。
“神瑛侍者!”
她忽而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远远地呼唤道。
她不知那人在呼唤的是谁。想必也跟她没什么关系。所以她继续站在原地发呆。忽然她发觉,她所在的这个地方居然像是潇湘馆……
她惊异地环顾四周。那一丛丛幽森的翠竹,加之掩映在翠竹间的奇石与苔藓,以及不远处那些雅致玲珑的馆榭,每一处都熟悉到令人感到心痛万分……难道她已身死,是她的魂魄在故地重游吗?
但薛宝钗认为自己也没什么惊恐的必要,甚至有种解脱的轻松感。
“神瑛侍者!”
那个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宝钗转身去看,只见一名衣带翩飞的女子自竹林之间走了出来。
薛宝钗怔了一怔,她觉得这女子的衣着与气度都绝非凡人所有,活脱脱便是《洛神图》中的洛水女神。能够在此地遇到这样的人物,可见自己是真的死了吧?
“你并没有死,”那女子平静地望着她,“你我不过是在梦中相遇罢了。”
自己没死也是好事,最起码不至于让麝月伤心,宝钗松了口气,心想。又听那女子说道:“神瑛侍者,自你下凡历劫,一别二十二年,尘世的光阴,当真如白驹过隙。”
宝钗没有回答,她只觉得这名女子给她一种怪异的面熟感,却压根想不起对方究竟是谁。还有,对方口中的神瑛侍者……是自己吗?
“你还真是将前尘全数都忘记了啊。”女子笑了笑,“看来,在人世上历劫一番,对你的影响实在不小。”
宝钗迷惑地望着那女子,听对方悠悠说道:
“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赤瑕宫神瑛侍者,久违了。”
警幻仙姑!
在听到这个名号的瞬间,宝钗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她好像从何处听说过……
“跟我来罢,”警幻仙姑转了转身,“时辰到了,我有些东西想要给你看……”
她意识恍惚,不知不觉便随着警幻仙姑向前走去。
两人走出潇湘馆地界,出现在眼前的并非熟识的蜿蜒小道,反倒是一条笔直通向前方的平坦大道。警幻仙姑在前方快步而行,最后在一方横建石牌下停住了脚步。宝钗仰首望去,只见石牌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有一副对联,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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