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归来(三)

“好好。”香菱欣喜地点头,显然很高兴自己有工作可做。
宝钗走到窗前,将窗扇推开一些,呼吸着空气里浅淡的花香,抬起头,夜空是幽暗苍茫的墨色。
很快,她就要见到林黛玉了。不知她该在两人初见时,做怎样的表现才好呢……
隔了两日,薛蟠回到了家里。
宝钗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外面贾雨村已胡乱判了案子,被薛蟠打死的那名冯公子家中人口原就稀疏,而且也都是远房亲戚与家中仆从,这些人多得了些烧埋的银子,便也放弃打这门子官司了。
薛蟠身后既有强大的靠山在,也就并未将这桩人命官司当一回事。宝钗原本以为,薛蟠这段时日都在外面躲风头,如今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不过是在相好的歌女家中挥霍银钱罢了……
薛蟠回来时,脸上带着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面对母亲愤怒的瞪视,他只是茫然地看向宝钗,问了一句:“妈这是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宝钗冷冷反问,心头也不由得怒火上涌,“一条人命就这么完了,对你而言,难道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么?”
母亲的愤怒也是积蓄已久,虽说她向来是脾气极好的,但也当即瞪起眼来,将薛蟠骂了一顿。薛蟠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还有,那香菱如今已是做了宝丫头的贴身丫鬟了,你可别再对她起什么不良的心思!”骂到最后,母亲手指薛蟠,警告道。宝钗端坐在母亲身边,神色淡漠地低头刺绣一只香囊,一面从眼角暗暗注视着薛蟠,她注意到,直到这时,薛蟠的脸色才变了一变。
这一回,薛家是要举家上京的,需要的行装细软都早已打点下了,馈送亲友的各色土物,也早已由母亲张罗好,若不是因为薛蟠抢夺香菱一事,她们早就该动身的。自薛蟠回来,家中又乱了两日,薛蟠又将家里的事务嘱托给了族中之人与几个老家人,方才带上了宝钗与母亲,起身向京城而来。
一个月前,母亲便已与薛蟠商议定了,上京后便要在天子脚下长住下来。原因有两方面:其一,皇上下达旨意,仕宦名家出身的年少女子除去聘选妃嫔之外,都可以备选为公主郡主们的入学陪侍,入选后也可得到才人赞善的女官职位。母亲与薛蟠皆希望宝钗能够入选,好为家族争光;其二,自父亲死后,薛家分布各省的买卖承局、总管与伙计等人看出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开始侵吞薛家的产业,京城中的几处生意也渐渐不如从前了,薛蟠便表示要到京城亲自计算旧帐,但宝钗知道她这位不成器的哥哥绝非为家族生意着想,无非是想去京城玩耍罢了。
宝钗很清楚她压根就入选不了,况且她也不希望自己入选,去过那不得自由的日子。但在出门前,当众人乱纷纷地向她献上祝福时,她还是要表现出一副“我很有信心”的姿态,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昂然登上了车。
——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她对自己苦笑。
香菱和莺儿身为宝钗的贴身丫鬟,也都各执包裹跟随在她身后,两人都很高兴可以上京城去生活。薛蟠立在门口,看着下人来来回回将东西往车上搬,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向香菱身上飘,一转眼看见宝钗正面无表情地注视他,他吓了一跳,只得讪讪地把目光移开了。
众人一路风尘颠簸,昼行夜住,抵达京城后,要先去荣国府走亲戚。
母亲要求众人在沿途的旅店中住了半日,以便好好打扮一番,又亲自开了箱子,找出了些簇新的衣服给宝钗换上,在她头上戴了金钗与两朵式样新巧的堆纱假花,耳上戴了一对明珠,还不顾她的反对,在她因为路途颠簸而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涂了些胭脂。宝钗见镜中的自己被打扮得如个绢做的娃娃,心里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
她晓得薛蟠和母亲之间,近来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薛蟠本想在合家进京后便住入薛家在京中的房舍中,好过些自在日子。母亲却希望在荣国府多住些日子,好与王夫人相聚。薛蟠扭不过母亲,但想到往后住在荣国府,少不得要受到众长辈们的管束,不能大放情怀,还是不由得心中郁郁。
荣国府众人早已收到消息,当宝钗等人来到府门前时,便见王夫人带着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大厅,同母亲相见了,两人牵着手又哭又笑,絮絮叨叨地说着久别重逢的话儿。宝钗对这样的情景感到很不耐烦,她由莺儿和香菱簇拥着下了轿,只顾向周边打量。
忽然,她听见母亲唤自己:“宝丫头,还不快来见见你姨娘呢!”
好吧,该来的总归会来的……宝钗在心中叹息连连,一面走到王夫人的面前,向她敛衽飘飘下拜。王夫人忙双手搀住她,一面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一面称赞:“好个稳重的丫头,进退有度,真是让人喜欢!”
宝钗却从未喜欢过王夫人,王夫人骨子里的昏聩、乏味与固执,向来都令她觉得悲哀又可笑,又深感无能为力。她两眼望着地面,假装没有听到王夫人对自己的称赞。
“咱们进去吧。”
王夫人一发话,周遭的丫鬟仆妇们便一哄而上,簇拥着宝钗等人踏入正厅。王夫人一边走着,一边紧紧抓着宝钗的一只手,宝钗无计可施,也只得任由她牵着自己前行。
“咱们要先去拜见老太太。”王夫人告诉她。宝钗嗯了一声,勉强挑起唇角,一路来到了史太君的面前下拜了。
老太太欣喜万分,戴上金丝边眼镜仔细地打量了宝钗一阵,极力赞扬了一番她的容貌,又颤巍巍地拉着宝钗的手,替她一一介绍大厅内的人们。
这种感觉,可真是够奇怪的,明明在场的每个人你都认识,却有人以为你不认识,主动要替你作介绍。宝钗只得继续端着那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很被动地向每个被点到名的人致以问候。
紧挨在史太君身旁的那名红衣的漂亮小公子,自然便是宝玉了。他头上戴着宝钗不知见过多少回的,那顶束发嵌宝的紫金冠,身穿双色绣金蝴蝶穿花图样的大红箭袖,用一对清澈的大眼睛好奇而又欣喜地望着宝钗,宝钗清楚,宝玉此时心中一定高兴于家中又多了一个姐妹。
“还有,这是你林妹妹。”
史太君一伸手,自青纱帐后疼爱地揽过了一个弱不胜衣的娇柔小女孩儿来,向宝钗笑道。
这一下子令人猝不及防,宝钗微微吃了一惊,她未料到会突然与林黛玉相见,原本早已设想过多次的第二次见面,也因为太过突然,令她一时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妹妹好。”她努力强压下内心翻涌的百味情绪,露出了一个略为僵硬的微笑,亲切地向对方打招呼。
她们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
注视着幼年时的林黛玉,宝钗突然发觉对方看起来真是好稚嫩。紧接着,她又想到,现在的自己虽然已有着二十几年的人生履历,但在外表上也无非就是个年幼的孩子,比林黛玉大不了多少,不禁有几分啼笑皆非。
林黛玉倒也好像有些惊异似的,愣愣地望了她一阵后,才向她点了点头,细声道:“宝姐姐,你好。”
史太君看起来十分高兴。这一夜,她在花厅中设宴,召集来了大票的媳妇和孙女们,与宝钗和母亲一同吃个团圆饭。至于薛蟠,则被贾政等男性长辈叫到别院去吃晚饭了。
史太君向来是最好与大堆的亲戚人等相聚的,而宝钗只觉得这种场合很是无趣,但她极善于应对,在席上举止娴雅乖巧,进退有度,要应付这种场面,她早已有心得。周围贾府的一众女性长辈对她不停夸赞,宝钗也不知这里面到底有几人是真心诚意的,不过她也不在乎。
她又默默将筷子伸向盘沿,给自己夹了一块酒酿清蒸鸭肉,放在碟子里小口吃着。现在的她,对于这些精致的饮食格外珍惜。
她悄悄抬眼向前方看去,黛玉正端坐在史太君身旁,垂首一点点咬着青翠的香油炒菜芽儿,长长的濡湿睫毛一动一动的,好像压根就没有听见众人的谈话。她在饭前回房换了件浅绿镶毛边的绣花小袄,六幅白绫子裙下方,露出一对小小的绣鞋尖,挽起的发上垂下细碎的流苏,看起来十分可爱。一旁的宝玉也早已换上了家常的衣服,衣着仍是一身的红,颈上挂着寄名锁与那块胎里带出来的玉,坐在史太君的另一边,每当宝钗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便会向宝钗笑上一笑,以表亲热之意。
待散了席,换上了茶水和瓜子点心等物,史太君转向了周遭围坐一圈的孙女们和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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