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开店(三)

宝钗很清楚地记得,从前贾政曾下死手打过宝玉一回,也不知缘故,但听当初王夫人的意思,似乎是与那跳井而亡的金钏儿有什么关联,又有贾环再当中拱火。但如今金钏儿还活得好好的,宝玉相较过去也稳重了许多,虽然对仕途经济提不起兴趣,但也不像从前那般爱闹,因此宝钗认为,贾政是找不到什么理由责打宝玉的。
所以当莺儿跑进门,急匆匆地告诉她宝玉被贾政打了个半死,刚被人送回怡红院时,她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后便忙起身向怡红院赶去。
只见怡红院的院里挤满了人,想必史太君与王夫人等都在房内。宝钗也不便上前去,便从旁边抓了个满脸泪痕的袭人,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晓得啊,宝姑娘……”袭人以衣袖擦着脸上的泪水,“我只是听人说……好像三爷在老爷面前不知说了什么,老爷就当了真……”
看来这一回是又有贾环从中拱火了,原因却仍旧不明。宝钗只得暂且回转蘼芜苑,要香菱快找出几颗治跌打的伤药来。
等到晚间,在外侦察情报的莺儿回来,报告说怡红院的人走散了。宝钗便拿上了丸药,亲自给宝玉送过去。
到了怡红院,袭人将她让了进去。她静悄悄地走进里间屋,正听到林黛玉的声音在低低地说着:“难道还真是因为那人的缘故不成?”
又听见宝玉叹息了一声,在床里说道:“我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值了,还说什么呢?”
宝钗敲了敲门框,示意她来了。黛玉忙抬起头,一见到她,便招手让她进去,一面又叹道,“宝姐姐,你看这个人,如今可真是彻底的魔怔了……”
宝钗心里已猜测到了八九分,她向宝玉略略一问,随即便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宝玉与那个柳湘莲,还真是私定了终身的,这件事也不知被谁察觉了,又不知为何传入了贾环的耳朵里,贾环便在贾政面前一阵拱火,大概是说宝玉同外边的什么男子不清不楚。贾政原本就疑心宝玉不肯学好,一气之下便将宝玉痛打了一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宝玉的态度很是平静,倒仿佛是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的事情一般。
宝钗一面听着,一面心中暗惊,她见宝玉如今的状态,倒与她上一次生命中所瞧惯了的,那副已下定决心要放弃尘世的淡薄模样有几分近似……
她不能让宝玉从前的悲剧再重演一遍,忙关切地问:“宝兄弟,你当真打算跟这个人长长久久地走下去么?”
宝玉应了,又浅浅笑道:“但我也知道,那又何尝容易了?”
“那么,往后你们就得替自己打算打算,总能想到好法子的吧……”黛玉在一旁劝道。宝玉也向黛玉感激地笑了笑,却没有吭声。
宝钗不禁在心底叹息。如姓柳的那样一名浪迹天涯的游侠儿,和宝玉这被关在深宅、不得自由的柔弱小公子,这样的两个人,要走到一起是何其困难,她也能想得到。她也知道,如贾府这样一处人多口杂的所在,那诸多不得志的奴仆们,日常便以诽谤造谣主人为消遣,当初宝玉和秦钟之间并无私情,闲话却还是传得沸沸扬扬,若是有谁察觉到宝玉与柳湘莲之间的实情,还不得满世界宣扬去……
如今这世道尊男贬女,但也因此,男子的行为往往更受世人关注一些,倘若两名女子走得近了,或许倒还可以用闺中密友的说辞掩盖过去,因为女子的行为很容易被人忽视,许多人又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女子必然是对男子心怀渴求的,人们通常也就想不到女子之间会有着怎样的私情。但男子却不同,同性之间稍有些风声便随即疑云四起,着实麻烦得很……
宝钗又劝慰了宝玉几句,不过多半也没什么用处。宝玉此时心情低落,即便是好话,他也是听不进去的。
出了怡红院,她一抬腿便又上了王夫人那儿去,好探听些消息。王夫人红着眼眶,向她谈起宝玉被打的事,又踌躇着问:“好孩子,论理,这些话我不该问你,但宝玉向来是很相信你的,不知他可曾对你说了什么没有,老爷究竟为什么打他?”
这时候可不能说实话。宝钗摇了摇头:“不,他并未对我说什么。而且宝玉说了,他也不知道老爷打他的缘故,只是似乎有谁在老爷面前拱火,八成是造了什么谣言罢……”
王夫人又压低声音问道:“只是这样么?我怎么听人说,好像是因为宝玉和谁之间有了什么不好听的传言,让老爷起了疑心?”
“这就怪了,宝玉能和谁有传言啊?”宝钗故作不知。
王夫人满脸疑窦,叹道:“我就担心,是不是宝玉和哪个丫头有了什么,也说不准……”
看来王夫人还真是个不知情的,宝钗安慰了王夫人一番,又说:“宝玉并不是那样的人,他虽然喜欢在女孩儿们堆里呆着,但他其实只是爱同女孩儿做朋友罢了,就是平时和丫头们玩闹,也从来不肯越礼,待人都是规规矩矩的,他心里是有数的。太太也知道下头的那些小人,别的不能,专会造谣生事的,谁知道是不是谁有心挑唆的呢?”
王夫人的脸色变得好了一些,但仍很不放心地问:“可是,我怎么还听说……好像有谁给了宝玉一把短剑,就挂在床帐里头?……”
宝钗霎时吃了一惊,表面上却仍是表现得若无其事。
她记得在上一次生命中,薛蟠曾提起过,说柳湘莲有一对家传的鸳鸯剑来着……
而从前,柳湘莲被薛蟠等人怂恿着定亲,也是拿了其中一把剑给尤三姐作信物的。若是柳湘莲将一把剑拿去给了宝玉,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却是犯了私自传递信物的罪过。可是,如果真有此事,又会是谁把如此私密的事件说出去的啊?
“太太是听谁造的这谣?”宝钗连忙问道。
“是谁呢……”王夫人在这儿打了个马虎眼,“我只是听人恍惚说了一句,也没听真。”
宝钗思忖着,向王夫人笑了笑,用安抚的语气说道:“我看,造这谣的人怕是戏文看多了罢,将一柄剑拿去给人当信物,也就是那些书里戏里会有的情节,现实里哪儿会有人这样的?太太想想,多不吉利呢。”
“所以,你觉得这事儿是不会有的了?”王夫人忙问。
“当然不会有,”宝钗答道,“我们姐弟在一块儿长了这么大,宝玉是什么样的人,我是很清楚的。”
王夫人好似松了口气,叹息着:“听你这样说,我倒是放心了许多。”
“太太尽管放心。”宝钗说,“只是我看家里头那些人,往后倒是不得不防着……”
王夫人拽着手帕,表情阴沉地微微点头。
宝钗从王夫人的住处出来,一扭头便上史太君那儿拿了些点心,以送这些为借口去了怡红院,她坐在凳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等到周围没人了,才小声询问躺在床上的宝玉:“宝兄弟,我悄悄问你一句话,有没有人给过你一把短剑作为信物?”
她将从王夫人那儿听来的话向宝玉简单说了说,宝玉的神色变了变,紧张地应道:“的确是有,但那把剑我向来都收藏得很严密,怎么会走漏了风声?”
“什么都有可能,总之,咱们还是得处处留神才是……你这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我瞧着你是不能全信的,尤其是那些老婆子,第一是好说别人家的坏话,无人时又是最好随处乱翻的。”
宝玉应了,又忍不住叹息。宝钗拍了拍他的手背:“你也别太犯愁了。别忘了,姐姐可是始终站在你这一边的。”
“我也知道姐姐是待我好的。”宝玉疲惫地笑了一笑,合上眼睛。
宝钗不想打搅他休息,便起身而出,到潇湘馆寻林黛玉去。
黛玉正坐在书案边,整理着面前摊开的许多诗稿,神色专注。宝钗好奇地走上前去看。
“咦,你怎么想起来要整理这些了?”她问。
“说起这事,可是香菱先出的主意呢。”黛玉慢悠悠地答道。
香菱几天前回家去了,除去探望封氏,似乎还另有什么打算。宝钗便问:“我瞧着香菱最近好像转着什么念头似的,你们商议了什么?”
“是这样的,香菱也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我的几首诗,出去给人看,又不知怎的传开了,香菱便想让我把从前的稿子刻印出来,拿去书行卖。香菱说她自己是有心开书行的,但以她家目前的情况还不允许,所以呢,香菱便让她那表哥去跟别的书行商议,居然就把买卖敲定了。我想着,也许此事可行,这几日便时常将旧稿整理整理。”
“能把诗词刻印出来,这可是好事啊。”宝钗欣喜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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