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孑然

林湛有时候感觉自己内在是空洞。
他拙劣地模仿着内在充盈的人,学着哭与笑,学着每个人的模样。
他第一次杀人,太快太轻易。
他只是轻轻一推,那个少年就坠下楼去,脑后涌出大片的血,几天后抢救无效。
他还没感受到什么。
或许本来,杀人就没什么感觉。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杀过人。杀人和别的事一样,没什么趣味。
可是杀掉越至的时候,林湛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血从他的脖颈涌出来,在浴缸里扩散开。
越至醒了。
他挣扎起来,像一只濒死的动物,然而连手都被缚住,血水淹没了他的鼻腔。
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把林湛淹没了。他的心脏迅猛地跳动着,他走上前,把越至的头按进水里,血溅了他一身。
他闭上眼,居然看见陈纾音的血。
可惜他不能杀了陈纾音。这对他没有好处,他将再也看不到陈纾音的美。
死亡会让她腐烂,她会面目全非。他欣赏着越至的死状,直到一个人冲进房中。
一个巴掌猛得抽到他脸上。
他抬起头,对上林宏暴怒的眼神。
“爸。”林湛笑了。
“你杀人带到自己名下的房子来杀,你发什么疯?”林宏看着浴缸里的尸体,嫌恶地皱起眉,“是什么人?”
林湛站起身,解释道:“一时间不知道带他去哪,这边的路上没有监控,但是看起来,有爸的监控。”
林宏一贯派人跟着几个子女。
尤其是林湛,别人或许看不出,但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这个人是谁?”林宏问道,“有什么来路没有?”
“他是我喜欢的人的男朋友,是南边人,家里都是职工。”林湛点起一支烟,递给林宏。
林宏接过烟,沉寂了片刻,说道:“再有下一次,你就给我滚到国外去。”
林湛点头,对着林宏一笑:“既然这样,这次这件事,就交给爸了。”
不知为何,林宏似乎对这件事早有准备。
从林湛年少时开始,他就早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天。谁让林湛是他的儿子。
林湛垂着头,看着越至睁大的眼,不自觉笑了一下。
忽然,越枝的眼眨了一下。
但转瞬既逝,似乎是林湛的错觉。
越至的电话在闪。屏幕上的备注是一颗蓝色的心。
林湛接起了电话。
他沉默着。
那端的人说了话。
“你回到学校了吗?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是。”
陈纾音的声音微微带着哑。
林湛平静地挂断了电话,心头发闷。
越至不过是一天没有联系她,她就自己打过电话来。
他把越至的手机丢进血水里。
陈纾音大学的四年间,外表看去十分完美。
学业无懈可击,美貌闻名全校,该收集的人脉也都收到了手上。
然而林湛知道,她内心所有的价值观早已经摇摇欲坠。
陈纾音是什么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陈纾音打下的每一个字,发出的每一条消息,都在他的屏幕上同步。
陈纾音每天去的地方、见的人,都有人拍下来传给他。
陈纾音,美丽动人、善良温柔、高傲虚荣。
她是孤儿,幼年被养母收养,养母对待陈纾音其实也算尽心尽力,大学也尽力供应陈纾音,她物质上不算十分拮据。
但陈纾音当然不满足于现状,那些生活费甚至不够装点她的外貌,所以她的经济状况一直不算好。
追求她的男人太多,她其实只要稍稍低头,就可以逃离如今窘迫的状况。
但她同时又看重自己的尊严。
所以她一面拒绝那些追求她的富家公子,一面又尽力攀附着身边的关系网。
她外表是个无可挑剔的完人。
然而陈纾音的养母病了,这打破了她所有的体面。
陈母人到中年,胃癌发得痛苦不堪,陈纾音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南边照顾她。
那天陈纾音打了水回病房,见到一屋的亲戚。
她们围在陈母身边,见到了陈纾音,上前说道:“真漂亮,要我说还是你聪明,抱也抱来个这么漂亮的。”
陈纾音轻轻地咬了一下后槽牙。
“也懂事聪明,还好好读书,上了M大呢。”
亲戚们继续议论道。
“来,纾音让阿姨看看。”一个女人将她拉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问道,“音音,你这个头发是什么时候烫的?”
陈纾音答道:“上半年。”
“哦呦,漂亮的,花了不少钱吧!”
陈纾音勉强地微笑,答道:“四五百。”
“哎呀,不要怪阿姨说你,你这个你妈现在这个样子,你要省吃俭用的啊。”
“就算我省吃俭用,那些钱对于妈的病也只是杯水车薪,不是吗?”陈纾音想这样说。
可是陈纾音开口的时候,话变成了:“当时还没想到。”
这时,病房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纾音,你真的在这。”
陈纾音向外看去,见一个身量颀长的男人站在门口。
她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林湛。
他怎么在这?
“老师让我来看看你。”林湛走进来,“我之前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我就擅自来这家医院了,那边的护士姐姐给我说的,说这个病房的阿姨有个天仙一样的女儿。”
“抱歉,我最近乱七八糟的,一定是没看到你的消息。”陈纾音这一刻有些狼狈。
陈母问道:“是阿音的同学吗?”
“是的,阿姨。我是阿音的朋友。”林湛晃荡着放下一个果篮,“各位阿姨好,我带了点水果,我去给大家洗上。”
“哎呦,是阿音的男朋友吗?这男孩子俊得嘞。”
“我陪你去。”陈纾音站起身,走到林湛身边。
这医院已经老旧,洗手台都是昏暗的。
“谢谢你。”陈纾音说道,“我没想到你会来。”
林湛低声说道:“你放心,其实老师没怎么告诉别人你家里人的事,他特意派的我来,看我们关系好。”
林湛沉默了片刻,又说:“接下去马上又要考试了,你得回去吧。”
陈纾音沉默着。
随后林湛又说道:“你也知道,你留在这里,阿姨的病也不会好转。照顾的话,我可以帮忙请护工。”
陈纾音接着沉默。
林湛其实为她扫清了她的顾虑。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你是我朋友,我没法看你因为家里的事情耽误学业。”林湛认真地说道,“很多事情就是这样。”
陈纾音对上了林湛的眼睛。
林湛对陈纾音说道:“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来带你回去,我已经带了一个阿姨过来,她很可靠。纾音,你不能让自己的人生停滞。”
林湛看她神色迟疑,又说道。
“关于钱的问题,你也不需要担心,我可以借给你。你的潜力,以后无可限量,到时候你还给我就是了。”
她的电话铃声响起。
陈纾音接起电话,那头是越至的声音。
“音音,对不起,我下午忽然加了一节课,我一下课就过来帮忙,你现在还好吗?”
“还好。”陈纾音沉静地答道,“没关系,你慢慢来。”
陈纾音心思阴沉,但在有些事情上会忽然显出一些天真烂漫。
她对她没有欠缺的感情有着过分的幻想,这一刻她相信了林湛,依靠了林湛。
她的眼闪闪发光:“我以后一定会还给你。”
林湛用肘靠了靠她的肩,说道:“我可是有利息的。高利贷。”
她不自觉笑了一下。
陈纾音回到学校,继续在校园里闪闪发光,家庭的尘埃落在她背后,然而她始终正面向前。
甚至她忘记了病痛中的陈母。
这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她沉迷在对未来的向往,羞于回头看一眼。
陈母的死讯传来时,她刚刚拿到了方城的实习offer。
她的头脑发热,四肢却是冰冷的。
半天,一滴泪才从她的眼角落下,她对电话那头的姨姑说道:“谢谢阿姨,我下午就回去。”
对面的林湛见她落泪,飞快地递上纸巾。
“怎么了?”
林湛其实是明知故问,那个阿姨是他从林家拨出去的,他比谁都更早知道陈母的死讯,所以他才选今天约陈纾音吃饭。
“纾音。”林湛试着叫她。
陈纾音却僵直在原地,眼泪缓缓从她脸上落下来。
“音音。”林湛叫她。
这个称呼似乎瞬间唤醒了她。只有陈母和越枝这样叫她。
陈纾音的眼睛终于闪现出几分光芒。
“对不起,我要走了,今天没法和你一起吃饭了。”
陈纾音起身就要离开,林湛拉住她的手,又迅速松开,说道:“纾音,我和你一起走,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我得回家……很远。”陈纾音说道。
“好,那你现在定机票,我送你去机场。”林湛没有多做纠缠,“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们是朋友,你这样,我想我有资格知道是为什么。”
陈纾音垂着头,几乎哽咽住了,她说:“我妈走了,我要回去给她办丧事。”
陈纾音泣不成声。
林湛上前,将她抱进了怀里。
陈纾音的养母去世后,陈纾音似乎变得有些许不同。
陈纾音养母的病原本在早期可以手术,可陈母生生忍痛到了晚期才去医院,最后关头也都选择不手术。
她没太多的积蓄,生死关头,她把这些钱留给了陈纾音。
她知道陈纾音想继续读书,她走了,也还要给陈纾音留下些东西。
陈纾音的欲望在陈母死后几乎发疯般地滋长起来。
她从那一刻开始起誓。
只要她还活着的一天,就绝不会让自己落到母亲的那般境地。
陈纾音从前是枝生在云端的花,如今这朵花落下来,被林湛掌控住了。
她近乎完全信任了林湛。然而可惜的是,她对林湛仍然没有生出爱情。
她的爱情永远只属于越至。
那是个月亮极美的夜。
屋内一片喧哗,是林湛的朋友。
陈纾音有些喝多了,趴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
“喝多了?”林湛坐在一旁的躺椅上,回过头专心致志地看她。
月光落在陈纾音的脸上,美得叫林湛晃了神。
她对着林湛说:“林湛,其实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很遗憾的是,你似乎什么都有了,我没什么能帮到你。”
林湛笑着不语。
他在心底想,并不是什么都有了。
林湛坐到陈纾音身边,抚着她的头发:“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陈纾音醉得全身发软,笑出了声:“喜欢你个头。”
林湛抚着她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他已经花了一年的时间,一步步成为她最好的朋友,成为她精神物质上的支柱。
陈纾音应该已经爱上他。
然而意料之外,陈纾音剧烈地挣扎,逃脱开的一瞬,一杯冰酒泼在他脸上。
一声刺耳的笑声从角落传来。
是岑明恺。
林湛掉了面子,强忍怒气,说道:“对不起。纾音,我……对不起,你当心!”
陈纾音向后倒去,滑进了泳池里。
一瞬间冰冷的水将陈纾音整个裹住,她恢复了意识,爬到岸上,对着林湛说道:“我先走了。”
陈纾音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
岑明恺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了林湛身旁:“林湛,不如听我的,我帮你把这个……纾音妹妹弄到手。”
林湛的眼底神色微变,然而他近乎耿直地说道:“你如果打算靠这个报复我,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想法。”
岑明恺很多年都困在阿园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正如阿园在死前,困在她的少年情人从扶栏一坠而下的那一天。
当年的案件,除却阿园主张林湛是凶手以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林湛杀害了班长。
一个小刑警陪着阿园收集证据,但最后仍证据不足,林湛被当庭宣判无罪。
阿园的父母收了林家的抚恤补偿金,或许也是认为咬死林家公子的女儿是疯了,竟然把女儿送进精神病院。
阿园在那时时常问岑明恺。
“明明你也看见了,你为什么说他是自己摔下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岑明恺已然精疲力尽。
他对阿园说了真话:“阿园,你不应该缠着他不放,你的证词本来就没有效用。没人会认为他杀了人。你再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你自己。”
阿园震惊地望向岑明恺。
岑明恺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只要你认错,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阿园的眼神扑闪又晶莹。让岑明恺以为他已经说服了她。
然而那是泪光。
他离开医院的那一刻,少女从楼顶一坠而下,像是一只被水吞没的蝴蝶。
不知为什么,从那一刻开始,他对阿园的爱达到了顶峰,他不再垂涎于记忆里阿园的美丽,不再幻想阿园的温柔,他无法抑制地爱上她,在永远失去她的一刻。
他爱上一个死去的人。
因此岑明恺无法不恨害死阿园的林湛,可是偏偏林湛是他唯一的朋友,更是无法翻脸的利益共同体。
林湛回头正对上岑明恺的眼睛。
“明恺,我和她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你不要想着搞什么花样。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情,对你家,我家都没什么好处。”
岑明恺抬眼瞥了眼林湛,说道:“我当然知道。和你开个玩笑。”
林湛随即笑起来,又问道:“今天来的都是我朋友,有没有你喜欢的,我介绍你们认识?”
“你问问方煊吧,他个神经病一天没女人不行。”岑明恺上下打量林湛,“你快去换件衣服吧,丑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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