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连翘

顾唯对楼茵的收藏不多,但也不算少。
有许多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零碎,简报复印试卷也就罢了,甚至有一截吸管——天知道这是哪儿来的,是垃圾桶吗,楼茵真的用过吗?
顾唯捻着那吸管半晌,没忍住去洗了个手。在缓缓流动的水流声中,她没忍住回忆了一下“那吸管是真货吗?”却一无所获。
但现在她可不是那种只敢在背后捡垃圾的胆小鬼,要的东西也贪婪得多。理智回笼时她会想想现下情况,但更多时候她会放任自己在想象中玷污楼茵,那种想保护和想伤害的心理互相交缠,带来的感受很繁杂。
沉迷在想象中也太失态,顾唯试图消解这份欲望,开始推算一下网上那无形战争的后续发展。
既然“季流”这个名字不被她承认,那就先由她来认领吧。
于是在一篇近乎于明示的投稿后不到一天,网上便出现了两篇反驳帖,且发布ID相同,都是“季流”。
但这两个“季流”又是不同的,顾唯的回应是把她们一同拉下水,以减小这份投稿的可信度,而另一个由因导果,解释顾唯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而且还有照片视频为辅,时间线早到高一上学期,内容十分详实。外加番外“为什么顾唯不可能是丢避/孕/套的人”,和彩蛋“除顾唯之外,其它被小团体欺负的姑娘的截图”丰富精彩程度比后日那些818有过之无不及。
而且这位“季流”不仅有真料还有水军,这818甚至还冲进了热搜,虽然很快就被撤了,但网民却有备份,一夜之后视频遍地开花,这时候微博影响力和活跃度都可见一斑,这件事真正的被放上了台面。
顾唯没有手机,也没有上网关注后续,她是在早晨看到学校里停着警车的时候才察觉出不对劲的。她稳下心神往教室那边走,一路上都听到学生的私语。
待到站在楼梯口看到教室时,她轻轻挑了下眉:她们忍不住报警恶人先告状了?这下她准备的台本也要换换了。
顾唯不躲不闪地进去,迎接班内班外许多人的注目礼,她目光扫过那几个座位并没有多想,又自然的拿出作业来补,直到预备铃响,她的同桌们都没有来。
顾唯安静的落下最后一笔,余光发现有个男生正朝自己走过来。她抬眼望去,辨认出来人好像是班长,她又核实了一下身份才问,“怎么了?”
“你是‘季流’吗?”
顾唯无辜地看他,“不认识,是别的班的学生吗?”
班长的脸上多了丝气闷:“你都有胆子把事情捅那么大,却不敢承认?”
顾唯有点想笑,她想到一个段子:
“她侮辱了xx!”
“她做了什么?”
“她把她们做的事都讲了一遍!”
但顾唯很有技巧地把笑意咽了下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几天我不是去取药就是准备考试,你想看我的练习册证明一下吗?”
班长被噎了一下,“反正这么大的事情,老师肯定要找你谈话,你狡辩也没有用。”他说完转身,顾唯却眼疾手快地扯了下他的衣袖,“唉,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多吊人胃口啊,说事情得有头有尾才行。”
班长名为傅林,是个瘦高的少年,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女生扯衣角,但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一样令他毛骨悚然。好似后面那个人并不是班上用被欺负的女孩,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转过头,“你不会用电脑和手机看吗?”
顾唯非常坦然:“我家比较穷,我没有电脑和手机,你们不都知道吗。”
班长好似被这句话烫了一样往前一窜,“那你自己去网吧看吧!”
顾唯哦了一声。她这下开始好奇了,那些东西不该有这么大的流量啊,要删除应该也花不了太久,难不成是有人把顾帆的身份暴露出去了?
这么一想就通顺了,顾影不会允许这种事。
整个上午班级几乎都在自习,只有副科老师来监督。
向来很温和的美术老师神情也十分肃穆,在讲台上的神色如同坐在衙门,平时还会放个电影,现在自然没有了,教室如同考场落针可闻,只有几道目光时不时扫向顾唯。
顾唯对此照单全收,她甚至很有闲心的在纸上画画:她的素描大约是那些收藏里最重量级的东西,顾唯的画技几乎都是从楼茵这训练出来的,后来系统学时也默写过很多次,熟悉到哪怕数年不见,也能一眼认出。
当然在上课时,她不能画这样暧昧的东西。
顾唯只是画了一双手。
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那副闪着冷光的手铐和苍白漂亮的手。顾唯回味那带着伤痕的手指,默写青色血管的脉络,骨节上的每一分褶皱。再往上,是同手铐相比伶仃的手腕和手臂……虚虚实实之间,仍然泄露出藏不尽的旖旎。
一节课的时间并不足以成画,但有个速写型已是足够。下课之前,顾唯把这张速写小心地夹进课本,以保持整齐。
大课间时顾唯被广播叫到会议室,虽然小时候她没进来过,但成年后却是进过很多次,因此并没有觉得很陌生。她毫无惧色的在一堆大人中间坐下,面前被塞了个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打开了一份文件夹,那明晃晃的白色有些刺眼。
顾唯把里面的东西看了一遍,里面第一个是她十分熟悉的,自己传过去的818,而另一个……
她慢慢看完自己交出的那份材料,神色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不像被霸凌的中学生,倒有点隔岸观火的意味。
一个看完又是另一个,这个就劲爆多了,由时间线排列,图文详尽,如果不是第三人称,简直是一篇霸凌日记。视频地点是女厕所,而人物是顾唯和班上几个女生,视频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被殴打。
那女孩完全无法阻止落在自己身上的拳脚和羞辱,只能努力的护住脑袋,如同被撕咬的小动物。
这个视频如同一剂强心剂,把顾唯遗忘褪色的记忆重新描画,带来无比新鲜的痛苦。
她的脸色无法避免的苍白了一瞬,细瘦的手指按在鼠标上,另一只手在膝盖上慢慢握紧。
顾唯用了十分钟时间看完所有资料,如同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她长呼一口气才抬起头,心绪被强行逼退下去:“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们想问你的,顾唯同学,这是你发布在网上的吗?”对面一个老师问她。
顾唯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桌面还是在看电脑屏幕:“我没有,我不知道这是谁干的……真残忍。”
自己被霸凌的影片被传播出去,傻子才高兴。
她干脆合上笔记本电脑,“我家里穷比较穷,妈妈已经卧床一年半,我没有手机,这不是我发的。”
“我明白,没人想这些被发出去。”主座上戴着眼镜的男人道:“但这些都是和你有关的东西,你的爸爸是否有同事教你这么做?”
顾唯皱眉:“我爸爸的同事从五年前就没来过我家了。”
江枫一直以为顾帆魅力非凡,但实际上除了她和顾影,普通同事哪会如此长情?他们来是本情分,不来是本分。
过去的顾唯对此很明白,因此她三不五时还打短工买点东西,装成是顾唯的战友送来的,江枫几乎不出门,因此也没多少怀疑。
顾唯自然是说自己一没钱二没时间三没有情报来源,但会议室里却有老师提出:“但你不是知道谢甜的叔叔是缓释人员吗,这是谁告诉你的?”
冲动误事,顾唯心下一转,回答道:“我有时候为了逃避欺凌会躲在厕所里,有一次听到女厕所里有几个人讨论这件事。”
高二一层楼有好几个班,小混混也没有个领头的,哪怕有也会管不住传言,老师也猜到这个可能,便没在这儿刨根问底,顾唯也相信顾影可以把这信息来源处理好。
这时候她的心也要多放在另一个季流发的东西上,这让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眼皮一落,适时掩下一抹病态的喜悦。
“那你认为这件事可能是谁做的?”那老师又问,顾唯顶着现场老师们的目光无可奈何道:“我不知道啊,如果我知道……怎么会不把自己给处理一下?”
老师问了很多,但顾唯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直到上座那个男人又开口:“这件事,对学校影响太大,可能影响学校声誉。”
他的目光带着沉沉压力,“这会影响到整个学校,所以希望你可以配合—说这是节日晚会的演出彩排。”
顾唯差点笑出声来,他还想如果校方让她们道歉,她可以暂且不究,没想到是让她低头。
把她的伤口当画布,把她的血液当颜料,把她的哀嚎当做背景音乐,蘸着着她的血来写剧本,顾唯笑了一声,道:“我不要。”
顾唯有一层特殊的身份,她爸爸顾帆是正儿八经的烈士。她当了这么多年顾影的好女儿,这身份总得保护她一次,“我要让她们向我道歉,承认是她们的错,直到我原谅——否则这证据我自己保存,一年发一次,就当是给学校庆祝。”
她家只有一个重病的妈妈,光脚不怕穿鞋的,如果学校就此作罢,那她丢上热搜的脸该怎么捡回来?
顾唯看过面前各异的,一张张脸,把那些老师说出的每一句好话烂话话都当耳旁风。
“我要的不过是真心的忏悔,否则我想她们的罪行确实是故意伤害,而学校……我想想,包庇污蔑烈士子女?”这是她的特殊之处,也是让网民最为沸腾的一点。
因公殉职的警察,女儿被他抓进局子犯人的亲属霸凌,还申诉无门,这多令人寒心?
网络的第一轮爆发便是在公职人员家属群,物伤其类,学生家长更可能人心惶惶。任由此事发酵指不定各个学校都要自查,这样下去梁子可结大发了。
校长也头疼,他一大早便去了教育局开会,副校长被顾唯气得胸下起伏,老师则按着眉头开口,“一定要把事情搞得这么难看吗?”
顾唯低着头,平平静静地说,“这是两年来头一次有人帮我,我当然感激……但我确实不知道季流是谁。”
老师气急,但没办法:发帖的地址在x城,她一个小女孩哪有时间和机会搞这种事?至于另一个——另一个更扯,是个虚拟IP,地址还在外国。
这“季流”像这个凭空出现的幽灵,她的出现就只是为了把这件事捅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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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唯如同一尾滑不溜秋的鱼,又随时可能竖上刺,像是那种不讲理的小孩,知道一些规则却又对大人的暗示视而不见。
学校不可能承认霸凌,她自然明白,但顾唯不想吃自己的血做成的炮弹。她装疯卖傻的应付他们的话,只疑心那空着的次主座。
顾唯有预感那儿来的人她不会喜欢,毕竟她运气向来不好。
在会议僵持半个小时后,一个人步履匆匆地进来,这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身上穿着挺括的西装,脸上带着很有亲和力的笑,顾唯却在第一眼就觉得本能的不舒服,有种被冷血动物缠上的不适感。
她眼角一跳——不好的预感成了真,这个男人带着微笑,却威逼利诱着倾轧顾唯的气场。明明是空调房里,她的额角却沁出细汗。
楼西辞,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大少爷,五岁开始就被家里长辈带上谈判桌,哪怕他表面上是个温文尔雅贵公子,内里也是凌厉异常。
作为一个有手段有地位的大人,楼西辞凭借自己站在这里就可以镇住场面,顾唯心中再油嘴滑舌也是个没资本的孩子,学校让她退学她还能去国外,但得罪楼西辞,顾影也会惹上麻烦。
顾唯飞快调整心态,估算硬刚下去和现下服软的各种利弊,身上冷汗更甚。
“扣扣——”
敲门声打破胶着的氛围,顾唯眼角又是一跳——终于来了一个熟悉的人。
顾影一派闲适的进门:“怎么人都还没到齐就开始了呢?”
他自然无比的坐在顾唯身边,朝楼西辞一笑,“在谈什么?”
他一进来,整个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又发生了改变,顾唯隐隐被压制的气势改善了很多,他们整个桌子上波云诡谲。
顾影承担了一部分压力后,顾唯的心态很快转变过来,有点懊恼自己投入了太多感情,不论是被这件事,还是被这个人诱导,都可以称得上丢人现眼。
顾影自然不会被轻易地拿捏,两人针尖对麦芒,几乎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生意场。
顾唯作壁上观一心二用,细细从自己的记忆中寻找楼西辞的踪迹。
回忆到最后,顾影谈下来个国旗下的公开道歉,这和顾唯的诉求也差不离,一场会议花去两个多小时,不论是哪一方都如同脱了层皮。楼西辞到最后还带着微笑,顾唯被这笑容刺得头皮发麻。
她没有直接出去,而是又同副校长说起话来。
另厢顾影和顾唯一前一后的行在走廊上,顾唯并不急着回教室,她听到顾影开口:
“果然还是给你配个手机的好,你自己悠着点别被看见。”
顾唯这次没有拒绝,她真心向顾影道歉,“下次不会了。”
顾影随意道,“下次遇到这种事早点给我打电话,我也好准备一下,你一个小孩不要和一群大人搞,尤其是楼家那个少爷——只有被吃的份。”
顾唯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她想到季流爆出来那些顾帆的信息,顾唯不知道顾影有没有生气,但现在她并没有在他面前提起顾帆的理由,正想着,就听顾影继续说。
“以后再被欺负,你就打回去,你可是——”顾影囫囵道,“……的女儿,怕什么。”
顾唯自然知道他咽下去的那个名字是什么,“那要看我能不能打得过,而且。”她若无其事地停顿一小下,才表露出一丝郁结于心的不满,“警察的女儿怎么能参与到打架斗殴中呢,多败坏他的名声。”
听到这句话,顾影的第一反应是“这怎么能算打架斗殴,而且顾帆哪有名声可言”,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顾帆去得太早了,顾唯很难对他有什么深刻的印象,江枫也不可能告诉女儿他爸以前的“光辉”历史。
保住他的名声……顾影啧了一声,“那个从良刺头——顾帆要是知道女儿这样受人欺负,拼着自己被记大过也会来给你讨公道。”
顾影又想了想,确定顾帆知道之后估计要心疼得跳脚,又道,“哪怕顾帆是警察,首先他是你爸,你和你妈要过不好,他的名声有个屁用。”
顾唯没说话,她看着顾影的背影,试图把顾帆的脑袋接上去,但失败了。
这种论调她经常用来自我催眠,哪怕被顾影说出来都没能让她开心,只有怅然——好像来自顾帆的庇护,终于有那么一刻跨越时光与生死,匆匆笼罩在她的头顶。
可惜伤口早已不再流血,疤痕也不会因为迟来的安慰而消失。
顾唯送顾影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顾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道,“那个季流,和你什么关系?”
顾唯面不改色的扯谎,“我不知道她是谁。”
顾影没有多问,,,就如同他没有问顾唯的那个文件里面的内容几分真几分假一样,“那你如果知道她是谁了,记得安慰下她。昨晚和她对上了,那小孩估计得难过一段时间。”
把顾帆拉出来扯大旗果然还是让他不高兴了。顾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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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体育课,老师一声令下,同学们四散开来。
楼茵没有去领运动器材或者回到教室里自习,而是径直找到一个遮阳的地方休息。
她和同学之间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壁障,双方都有意隔开,楼茵也乐得清闲。
她坐在椅子上,轻轻合上双眼。
这里并不常有人来,因此在发觉有人过来的脚步声时,楼茵便睁开眼。正打算起身离开时,脖颈却被一片灼热覆盖。
有人从后面圈住她的脖子,温热呼吸喷在她的耳朵:“那个帖子是你发的吗,季流?”
楼茵听出来人身份,她的眼睫轻轻颤动几下,“你在说什么?”
顾唯并没有动真格的打算桎住她,楼茵挣了一下就轻松起身,“既然你要在这里,我就先走了,记得下课前五分钟要点名。”
她并没能成功离开,顾唯伸手拉住她的手腕,两人肌肤相贴,楼茵的动作一顿,低头看过来。
顾唯慢吞吞地说,“坐下——谈一谈?”
僵持半天,直到顾唯轻轻扯了下她的手,楼茵才坐回刚才的位置。
她穿着短袖,手臂白皙,哪怕白色衬衫也也不怎么显黑,“谈什么?”
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先讨论一下,为什么你有那么多我被欺负的视频?从高一开始收集的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楼茵道,“季流是谁,什么视频?”
不论是楼茵那双眼睛还是毫无松动的表情——一直以来的面无表情,让她说谎也很难被看出——好像真的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似的。
顾唯此举如同摊开自己的身份,按理说楼茵也用了季流这个名字也算明牌,但她死不认账也没有办法。
楼茵只要咬死了“如果你真的要给我安上一个身份,就拿出证据来”这句话,顾唯就没什么办法。
这让她不由得想到一个可能:季流这个名字对她来说也是个污点,代表了她可能痛苦的童年和长大后并不光彩的身份。
因此楼茵无所顾忌的使用顾帆的身份和顾唯的脸,她并不在意顾唯会不会因为看到幼时自己被霸凌的影像而痛苦。
那些安慰和帮助或许只是大小姐重回过去的一点心血来潮,唯她当了真。
顾唯狠狠闭了闭眼,压下心中倒腾着的肮脏暗流,看楼茵起身,往阳光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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