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明这世间无人可信

陈旻钰自小身体就不好。
世人皆以为她是家族遗传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被人下了毒。
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慢性毒,一直到她第一次在学校发病,救护车将她送到了非她家直属的市级医院,才检查出来。
时间过去太久,下毒人早已抹去了踪迹,查无可查。
唯一知道的是,族中出现叛徒,且势力渗透陈氏旗下各行各业。
而她被医生诊断无药可解,活不过四十。
父母抱着她哭泣,比她大十岁的姐姐也红了眼眶,她的人生明明才刚刚开始,却已经开始死亡倒计时。
可危机并没有解除。
下毒的人依旧蛰伏在她身边,随时准备咬她一大口。
她上初中后,试图给她下毒的人更多了。
无孔不入,哪怕是她最信任的朋友。
她永远不知道,意外和背叛哪个先来。
她频繁转学,在同一所学校待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可饶是如此,危险依旧如影随形。
她又倒下了。
医生判断,她活不过三十五。
她躺在病床上,回想昨日“好友”对她展露的笑脸。
隐藏在温顺背后的獠牙,她怎么就是学不乖呢?
谁能信任?无人能信。
她不再需要朋友,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第二次的成功下毒,让家族摸到了些线索。
顺藤摸瓜,摸出了一大串连带旁系。
陈氏第一次人员换洗,涉及旗下所有产业,死的死、亡的亡,剩下的不是进了局子,就是在进局子的路上。
危机解除了吗?
并没有。
她能感觉到,依旧有无数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她。
高一那年,她的父母为了替她求药,去了非常遥远的北方,只为寻得一线生机。
在此期间,父母似乎因为她的事起了争执,她和母亲通过电话,后者脸色并不好看,她想多半是寻药过程不太顺利,都怪她。
岂料那竟是她和母亲的最后一通电话。
回程路上,飞机失事,机坠人亡,她和长姐赶到时,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
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爸妈就不会死。
她跪在父母的尸体前,哭得肝肠寸断。
可再哭又有何用,父母不会回来了。
陈氏第二次人员换洗,长姐成为家主,为了能更好辅佐长姐,陈旻钰接手了后者派给她的公司。
企业蒸蒸日上,她的身边依旧危机四伏。
嫡系式微,只剩她和长姐两人,还有长姐不到四岁的女儿;旁系虎视眈眈,稍有放松就会被那群豺狼虎豹啃得渣都不剩。
好在陈氏还有外公和外婆两根主心骨镇场。
陈氏家大业大,生意场上没有对手,能覆灭陈氏的,只有陈氏自己。
要她命的人隐在暗处,而她在明,危险程度可见一斑。
更要命的是,她在高三那年,患上了臆想。
起因是她遇到了一位名叫江亦琤的普通学生,那天她在天台休息,被一群所谓的“朋友”围住,说是要给她庆生。
他人递来的食物对她而言,包装得再华丽也与毒物无异,正当她在思考找些什么借口离开时,听到有人在门口叫她。
那人就是江亦琤。
在路过她时,她突然听到那女生赞叹了一声:
【果然是美人,细看更漂亮了。】
她顿住了脚步,余光里,女生的嘴并没有开合。
那是谁在说话?
她疑惑不解,但还是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离开了。
再之后,她和江亦琤见面的次数变多了。
或者说,是江亦琤主动来找她的次数变多了。
而且每次都很凑巧地替她解围,就算是巧合,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陈旻钰极度不信任她。
让她耐着性子和她周旋的原因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她能听出是江亦琤的声音,但哪怕她盯着对方看,也没看到对方动嘴。
难道是腹语?可为什么其他人听不见?
她知道不能接别人递来的东西,可江亦琤……
【吃一块吧吃一块吧我熬了两个通宵才烤了这么一炉正常饼干呢!】
陈旻钰:……
这吃下去真的不会中毒吗?
【看给孩子瘦的,细胳膊细腿的,就这还霸道总裁呢,不会其实是被家里虐待,天天只能啃青菜萝卜吧?啧啧啧,有钱人果然也不好当啊。】
陈旻钰:……
她那是因为身体不好导致的胃口不好,不是被家里虐待好吗?
只是神使鬼差的,她接过了江亦琤递来的东西。
一次、两次……无数次。
明明知道这世间无人能信,她却又生出了相信别人的念头。
【啧,陈旻钰怎么能这么信任我?不怕我给她下毒吗?】
正在吃饭团的陈旻钰顿住了吞咽的动作。
果然她也是旁支派来接近她的吗?
【这傻妞怎么一点霸道总裁该有的警觉都没?难怪会中毒,改天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呢,不行,我得教育教育她。】
下一秒,江亦琤开口:“旻钰啊,你好歹是小陈总,知道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吗?以后除了我给你的你都不准收、更不许吃,听到没?”
陈旻钰咽下嘴里的饭团,笑得温柔:“当然,我只吃你递给我的东西。”
她悟了。
面前的江亦琤,那个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是她臆想出来,永远不会背叛她的朋友。
江亦琤本人她早就派人暗中调查,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她中毒这件事连各大世家都不知道,寻常人家又怎会得知?
可笑的是,哪怕她知道她应该远离病源,不让臆想加重,但比谁都渴望友情的她还是忍不住堕落,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江亦琤。
在她的臆想中,江亦琤虽然家境优渥不愁吃喝,但母亲早故,父亲在外又有新欢,对她而言,江家不是她的归宿,更不是她的家。
陈旻钰很心疼她。
她的父母感情很好,尽管一群旁系想要她的命,但她的家庭从未吝啬过给她的爱。
父母过世后,她和长姐相依为命,两人的感情非常好,那是陈旻钰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对象。
可以说,她是被爱包围着长大的。
所以,她想带江亦琤回陈家。
到最后,完全陷入沼泽的陈旻钰才幡然醒悟,没能及时抽身的她对“江亦琤”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友情,她再也分不清臆想出的声音和江亦琤本人有什么区别,她已经下意识将两者当成同一人看待,她彻底疯了。
但有一天,江亦琤突然告诉她,她要出国,永远都不回来。
那一刻,陈旻钰才意识到,对江亦琤而言,她只是比较要好的朋友,仅仅只是朋友而已,是她的个人欲望作祟,竟企图将她占为己有。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她从未在江亦琤面前将自己的欲望表现得太过明显,长这么大她唯一获得的友谊,她不想亲手毁掉。
除了尊重祝福,陈旻钰再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
江亦琤离开前,她听到那个声音喃喃了好多:
【你不明白我的处境,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离开故土,去一个全新的地方摸索扎根,我家太乱了,乱到我根本不想见他们,虽然你家也没好到哪里去……说起来陈旻钰是不是还不知道她的好父亲在外还有个私生子?要不要告诉她呢?算了她不会信的,她那素未蒙面的好弟弟陈琮之还要我的心肝脾肺肾呢,唉,好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想问江亦琤愿不愿意跟她回家的话僵在喉口,因为陈旻钰听到了“私生子”这三个字。
她父母的感情不是一般好,是非常恩爱,父亲入赘陈家,对母亲唯命是从,就算觊觎陈氏祖业,他的私生子也不可能坐上家主之位,出轨对他而言有弊无利,他图什么?
看来,是她的臆想又加重了。
直到江亦琤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才有人踱步到她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她点了点头,想到刚才声音自言自语的那番话,道:“查一下陈琮之是谁。”
心腹应下。
江亦琤离开后,陈旻钰的臆想果然再没发作过。
可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会怀念不断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
她好想江亦琤。
如果早知她不会回国,当时她是不是应该再勇敢一些,表达心意?
可惜,没有如果。
陈琮之的消息是在江亦琤离开第三年后出现的。
陈旻钰看着心腹递上来的调查资料,满脸不敢置信。
这个人,真的是他已故父亲的私生子!仅比她小一天出生!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更让她混乱的是,陈琮之的母亲是陈氏旁系某分支的二小姐,从乱七八糟的辈分来盘,她还得叫上一声十二堂姨,也就是她的父亲和陈氏旁系勾结,还生了这么大的儿子?
想到那些年父亲对母亲的伉俪情深只是伪装出的背叛,陈旻钰喉口一阵翻涌,黏腻的淤血一口喷出,吓坏了一众女佣。
昏迷前,她满脑子都是当时的那个声音。
【她那素未蒙面的好弟弟陈琮之还要我的心肝脾肺肾呢,唉,好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也好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江亦琤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连她都不知道,甚至查了整整三年才有线索,江亦琤为何一口咬定这个从未出现过的男人要她的心肝脾肺肾?
难道她们私下见过?
这是陈旻钰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性。
但问题又来了,那个声音,不是她臆想出来的吗?
如果那声音是她臆想出的,陈琮之该怎么解释?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如果那声音不是她臆想出的,那是什么?
难道是,江亦琤的心声?
她能听得见江亦琤的心声?
这么不可思议之事,真的发生在她身上?
长姐陈明瑶在得知她呕血入院的当天推了所有工作,火急火燎闯进病房,还未出言询问情况,陈旻钰挥退众人,将资料递给她。
陈明瑶看完资料,也险些一口气没回上来。
“这件事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简单,小钰,你知道吗?我们的十二堂姨,她的身份很特殊。”她郑重道,“之后的事姐姐会处理,你别多管了——但是小钰,你老实告诉姐姐,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陈明瑶能短时间控制住陈氏,坐稳家主之位,可并非等闲之辈。
她有足够强悍的观察力,谁在说谎她看一眼便知,陈旻钰深知如此,但在长姐的言传身教之下,现在的她也并非可以随意拿捏,她面上波澜不惊,短短几秒就构思出一番说辞:
“前几天和高中同学闲聊,她说在地铁上看到一个很像我的人,上前打招呼才发现认错人了,对方还是个男生。我心里好奇,就叫人查了查,没想到钓了条大鱼出来。”
不管江亦琤用什么方法得知陈家秘事,对家族而言,这个人都极度危险,如果不能为己所用,就定不会留她。
而她,一定要保住她!
陈明瑶看了陈旻钰许久,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撒谎。
许是看不出什么破绽,陈明瑶笑了。
离别前,她意味深长来了一句:“小钰,你长大了。”
陈旻钰睫毛微颤,心下叹息,她的小心思果然还是瞒不住长姐。
好在陈明瑶没有过多追究。
伪装出来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很久,在她研二毕业那年,陈明瑶失踪了。
陈旻钰想,姐姐应该是查到了什么。
幕后之人竟然这般心狠,直接斩草除根。
一时间,外公外婆仿佛又老了十岁,嫡系一个接着一个出事,剩下的只有她,和姐姐年仅九岁的女儿陈阮软。
她几乎是被众人推着坐上了那个万人敬仰的位置,看着位置下那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陈旻钰知道,她短暂的人生大抵又要再度缩水。
她二十五了,距离医生宣判的三十五岁只剩不到十年。
在这短短十年里,她要提防旁系的小动作、维系陈氏的正常运转、将陈阮软培养成优秀的接班人。
当然,她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心愿。
如果可以,她依旧想带江亦琤回家。
她希望人生最后的十年时光里,江亦琤可以陪她走完。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诚心打动了上苍,她竟然接到了江亦琤的电话。
时隔四年,这是江亦琤第一次主动电话联系她。
这四年间她们虽然联系未断,但并不频繁,她怕打扰到江亦琤的生活,每天仅草草几句问好,还得偶尔不回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好开启第二天的开场白。
什么时候她们才能恢复原先无话不谈的关系?
陈旻钰尽量保证语气正常,问她的来意。
江亦琤寻求她的庇佑,她想完成学业,不想回江家继承家业。
对陈旻钰而言,对付江家,只需要动动小拇指,眨眼间就能替她处理得干干净净。
可她存了私心。
她说,帮忙可以,但要结婚。
天知道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用今天天气真好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趁人之危,一点都不光明磊落,她知道她是小人,根本不配当陈家家主。
她阿姐的商战大大方方,敌人敢来就敢正面刚回去;而她胆小谨慎,靠拔竞争对手网线吓得对方以为闹鬼,胜之不武。
对待感情亦是这般胆小谨慎,可她又能如何?
江亦琤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她最喜欢的人,她不想失去心上人的同时,也没了最好的朋友。
对方问她为什么。
她直接甩锅家族。
其实她也没说错,二十五岁的她还不结婚,早晚会被家族催婚,她只是提早一些用了这个借口罢了。
江亦琤同意了。
陈旻钰美梦成真,走路都轻飘飘宛如踏在云端,恨不得当天就飞去找她,好在她克制住了欲望,硬是挨到第二天,生怕江亦琤反悔,她一到就拖着她去领证,代表婚姻关系的那页纸拿到手后,她才终于有了实感。
她第一次庆幸,她是陈家现任家主,拥有足够护住江亦琤的实力。
哪怕她本人尚且弱小,但有陈家在,就是一根定海神针。
江家的人没敢再去找江亦琤的麻烦,而她两国奔波,乐此不疲。
等江亦琤硕士毕业,她决定回国,不再深造。
陈旻钰满心欢喜,但还是劝她想清楚再做决定。
【躲得够久了,总不能让你一直养我,是时候回去了。】
陈旻钰已经分不清这个声音到底是什么了。
她只知道,她终于能带江亦琤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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