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桑山位于中原的东南部，与华枳山相连。南边三座大山，西南为长嵬山，再往东是华枳山，最东边是落桑山。这三座山头，藏了三只猛虎。
周为水当时从长嵬山中出来，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连绵不绝的山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人和秘密。
花应最终扭不过她，两人一起去了落桑山。
魏道之从密道赶去落桑山，刚一出密道，一道铁网从头顶盖过来，紧接着一帮黑衣人从树林中窜出来，将他团团围住。铁网不像普通的绳索容易挣脱，魏道之索性就这样了，任由他们把自己绑进洞里。
落桑山中有三十六个洞，大小不一，但每个洞中都机关重重，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魏道之被绑在一个主洞里，这个洞像是个乱葬岗，里面的地上白骨铮铮，正中间是一把白骨堆砌而成的座椅，白骨椅两边点着火把，照得四周冷冷清清，叫人汗颜。门口处站着两架骷髅，从痕迹上看，本来可能是两个大活人，被活生生地扒了皮肉，晾在这里，风干了就成了两架白骨。
八个除了眼睛露在外面的黑衣人四个一列，分别站在两边，木桩似的一动不动，连呼吸声也几近没有。这要在半夜，保准能吓死人，而且一吓一个准。
魏道之身体被一面铁网绑成了人棍，他不挣扎，静坐在白骨洞的正中央。那帮黑衣人丝毫不怕他跑了，但是他们也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凭他们怎么可能抓得了魏道之呢？
落桑山头白茫茫、灰蒙蒙的，远远望去，如晦如梦，不像是个魔窟。
柯照连的狼与护卫在地上跑，他自己撑着伞在空中跑。可惜他是个半残的老头子，若这是个姑娘撑着红伞在半空中，天上还飘着白雪，那真是一番风景了。
山中空寂无声，恶狼一进山就发了疯似的狂叫不知，余音回荡不歇，传进白骨洞里显得分外凄凉。
柯照连不管底下一帮累赘，三下两下就进了白骨洞，劲直地坐上了那把椅子。本来就驼背的他还把头往前伸了伸，本来就睁不开的眼睛眯得更紧了，本来就扯不开的嗓子更加阴阳怪气，“这是谁啊？我这门庭冷落，今日怎么有人拜访啊？”
魏道之双眸紧闭，呼吸均匀，丝毫不为之所动。
柯照连继续阴阳怪气的，胳膊都伸不直，抖动地指着那两排黑衣人，“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狗眼都被狼吃啦？我这破洞好不容易来了个客人，就被你们这么五花大绑了起来！叫人怎么安安心心地做客，嗯？滚下去！”
那八个人连眼都不敢眨一下，气都不敢大声喘，点头哈腰地后退出去。不过他们也是习惯了老鬼的日常发疯。
魏道之脸色一沉，蓄力一般地静止了一会，随后双臂往外猛然发力，随着一阵吱吱声，那张束缚他的铁网瞬间化成碎片。
柯照连半躺在椅子上，“哎呦，你着什么急啊？”
“你现在出来干什么？”魏道之对他的发疯视而不见，“人老暮年没多少年头了，还嫌作的孽不够多吗？”
“我作孽了吗？我作了什么孽？”柯照连身形急速闪到魏道之面前，他比较矮，抬起头如饿狼般地盯着魏道之的眼睛，他的声音愈加沙哑，指着自己瞎了的那只眼睛，“我做什么坏事了？我的报应还不够吗？我这只眼睛，半辈子啦！我瞎了半辈子啦！师兄！”
柯照连整张脸开始颤抖，紧接着手臂也跟着颤抖，这看上去像个即将要一命呜呼的人。魏道之慌忙地避开他的目光，头向左向右都觉得别扭，索性后退两步，直接转身背过去了。
“师兄，你躲什么啊？”柯照连走到他侧面，“我在这落桑山里待了三十二年，还不如当初一掌劈死我。”
魏道之好几次想说话，却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终于吐了一口气，“我当初冒死留你一条命，为了什么？就为你三十二年如一日地扒人皮肉、挖人眼珠、收人白骨？”
“魏都督呀，魏铁手呀，您哪知道我这种小人物的日子啊？”柯照连的语速越来越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多好？我也就那点癖好了，又没挡了你家的太阳光，可你偏偏来多管闲事。”
“你做的那些我会不知道，我管你了吗？”魏道之波澜不惊地道，“你今日突然来江临城，在城中杀人放火，难道不是为了给我了警告吗？警告我搅黄了你的好事，对吧？”
柯照连冷哼了一声，并不同意他的话，“师兄啊，你老了，我也老了，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们是以这种方式见面的。你自己刚才也说了，对于我做的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话传出去，可就不太好咯。”
“柯照连！”魏道之猛然转过身看向他，“过了三十年，你还这么执迷不悟！我怎么就留了你这个祸害！”
“你看看，人到危机关头，谁不是为了自己？可叹，可恨……”这次是柯照连背过去了，“我在这三十儿年也并非一无所获，以前世人都知道铁手，谁知道饕餮老鬼？现在，谁提到老鬼不色变？哈哈哈……”
“好一个饕餮老鬼！”魏道之倒是没了先前的紧张感，他望了望这整个白骨洞，“照连，你天天看着这些白骨，不害怕吗？你以前……”
“闭嘴！柯照连早就死了。”柯照连渐渐不耐烦了起来，旋即露出一个诡异神秘的笑，“咱也闲话少叙，你毁了我乐趣的来源，你看着怎么补偿吧？”
“你说个法子，我定奉陪到底！”魏道之毫不妥协，似笑非笑。
“那就看看是你的幻菩提硬，还是我的血菩提硬。”说着，柯照连的双手由黄变青，减减变成了深紫色。
电光火石之间，周遭的白骨已经碎成了粉末，他二人一前一后闪出洞去。外面的雪稍稍小了点，大概是下雪的缘故，天黑比平时里迟了些许。
柯照连的个子挺直了大概只能到魏道之的耳门，他现在驼背，头顶站着的最高的一根头发勉强够得着魏道之的下巴。然而他虽个头不大，力量却都聚集在这小小的身躯里了。
二人相视而立，分别站在两块大石头上。柯照连脚下一点石头，整个人就朝魏道之飞了去，他五指张开，两手一前一后向魏道之刺过去。魏道之身体向侧面一闪，躲过了前一只手，却躲不过后一只。他举起一只手，手臂直立在脸颊旁，向外一翻，将柯照连那只手臂压了下去。
柯照连自然不会就此罢手，他在魏道之出手的同时，身体在空中蹲了下去，随即伸出一条腿，向魏道之所立之处扫过去，从远处望过去，像极了一只伸了条腿的蛤蟆。魏道之双腿猛地一蹲石头面，身轻如燕地弹起一丈高，在空中向前翻了一周，单脚先停到侧面的另一块石头上，另一只脚随后落了上去。柯照连一手撑着石块，蹲在魏道之先前的那块石头上，慢慢站了起来。
魏道之显然没有进攻的意思，柯照连冷哼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魏道之并未答话，眉头向上轻微一挑，嘴唇向下一弯，脸上大写着几个字：“我不想跟你打。”
柯照连见此，心中顿生一阵怒火，并且感到自己被蔑视了，“有什么话就尽快说了吧，免得一句遗言也没留下。”
话音刚落，他便腾空而起，使出刚才同样的招式，只不过加大了力道，身旁的气流明显变强，发出阵阵空气撕裂的声音，连本应向下落的雪花，都跟随他的身形向魏道之袭来。
魏道之在蓄力，双手自胸前平摊开来，他以一只脚为轴，转了一周后，四方出现了无数只手掌的幻影，与柯照连的血爪撞了上去。一呼一吸之间，两人都后退了数步，只雪片在原地打旋，自顾自地转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向下落。
“你这三十二年一直住在这个地方？”魏道之随意地四下扫了一眼，三十六个洞都极为隐蔽，又有大雪覆盖，想来他是没有发现，“就呆在那个洞里？”
“你猜啊。”柯照连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要不我回靛谷，乖乖地被老东西大卸八块吗？”
魏道之顿了片刻，失落、愤怒、不安、自责……这些情绪都交汇在他的一双眼睛里，“师父他老人家早已驾鹤西去了，就在你离谷的第二年。”
柯照连像是被什么东西往前推了一下，他向前迈了一步，差点踩空，他定了定神，“关我屁事？”
“你心术不正，偷练禁术，自食恶果，不足怜悯，”魏道之声音渐渐僵硬，“按照门规本就应大卸八块，可你现在是好好的，你当真一点不觉得愧疚吗？”
“哈哈哈……”柯照连大笑三声，笑到直不起腰，笑到亮闪闪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练了禁术有罪吗！就应该为了早就化成一滩肥料的人放的屁，去杀另一个人吗！”
“你这个疯子，你早就疯了！”魏道之不住地颤抖，骤然冲上前，“我就不该留你！”
柯照连正面迎了上去，两股强大的气流正面交锋，碰撞到一起后立即扭曲炸裂，他二人被震得向后连滚了几个跟头，这次并不是站着，而是都重重地砸在地上。两人几近同时喷出一口鲜血，映在白雪上。
山中的狼许是闻到了血腥味，撕心裂肺地嚎叫着。柯照连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几步，此时已经非常狼狈了。
“还记得我这只眼吗？你亲手挖的……”他指着那只瞎了的眼，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嗓子里传来一股腥甜味，又喷出一口鲜血，吐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气，“我一点都不怪你，真的，我不怪任何人。”
这幕活久见的打斗，躲在某一片灌木丛里的周为水和花应尽收眼底。周为水嘀咕道：“你咎由自取，当然怪不了别人。”
“嘘！”花应肩膀挤了她一下。
魏道之扶着身前的大石头站起来，微弱地吐着气，“人到了晚年，多活一天都是偷来的，那些恩怨情仇，哪还值得占了这宝贵的日子、占了本就不大的心……”
柯照连抬头望着天，任由白雪飘到他的脸上，再被脸颊的温热融化，“天就快黑了，该回家了。”
“这么多年来，我先前想着报仇，灭了靛谷，自立门派，成为一代宗师，做个恶人也是好的。”他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可近几年以来我才发现，做了那么多只想再见你一面。我无数次想去见你，但是害怕你不见我。三十二年前的一别，你说自此以后你我死生不见……”
魏道之如鲠在喉，“所以你……”
“师兄啊，你也别过于感动，”柯照连脸色一沉，“在我想通之前，我早已练成血菩提掌，我饕鬄一派也小有声誉。”
“血幻本相生，有此才有彼。相生注相克，相克注相离。”柯照连展开双臂，想要留住迎面而来的风，无奈只是徒劳，“靛谷的传人只有一个，而那个人一定是我！”
他的手色渐渐变深，由深紫渐变成纯黑，后退两步后，立刻止住，脚在地上用力一瞪，整个人像支离玄的箭，射了出去。“见也见了，此生无憾了。”
他的声音向四面八方传去，与凄惨的狼叫交融。
魏道之玄铁般的脸迈向斜上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人跳到半空中，全力向下一劈。
纵横交锋，必有一伤。
柯照连在半空中仿佛卡在了半空中，下一刻笔直下坠，只听一阵巨响，身形消失在水平视线之中。雪愈发大了起来，寒风呼啸，如刀割过皮肉。天黑了，只有一丝亮光照在雪地上，仿佛照亮了整片黑暗的大地。
魏道之几近虚脱，趴倒在大石头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周为水和花应在灌木丛里已经看不清前方发生了什么，但是就刚才的身形，也不难猜出。周为水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她突然觉得柯照连似乎没那么坏，甚至有些可怜。
花应先行闪了出去，要去救魏道之。正当她要伸手拉周为水出来，为水不知踩到了什么，掉了下去，紧接着就是一声深远的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