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事从来不由人

很少有人知道,后来被人称赞有“魏晋风骨”的叶故旧最初不叫叶故旧,而无数武林新秀想要求娶的“飞鹊”曲荀衣最初也不叫曲荀衣,他们都有个统称,“小叫花子”。对,就是街上随处可见的小叫花子。
那是开元十八年,盛世之景正旺,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可这不代表就没有穷苦人家了,穷到卖儿卖女的大有人在,路边依然聚集着一些乞丐。而故旧,就是乞丐中最年幼、最弱小的存在,因此,也是最受人欺凌的存在。
当时才五岁的他,已在乞丐堆里混了几月了。他本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在元宵灯会时意外与仆人走散,被人贩子掠去想要买个好价钱。但或许是人贩子运势不好,驴车板上有根椽子断了半点,他便偷偷将绑手的绳子磨断,在听到人贩子第二天要进村的那个夜晚连夜跑到了最近的镇子上,又顺着官道走进了扬州城。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家是在哪个城里。经历了四处碰壁,他只好做了乞丐,期盼着家里人能在扬州城张贴告示。
遇到荀衣是个意外。那是很平常的傍晚,故旧要了一天的饭,填饱肚子以后赶紧回到城隍庙,生怕回晚了自己的位置又被那个小兔崽子占了。城南城隍庙向来是小乞丐们的聚集地,在没有店家愿意收留自己的情况下,可以遮风挡雨的城隍庙就变成了避难所,小乞丐们为了能在城隍庙有躺下的地方可以打上好几架,而故旧也是在这种情况下终于抛弃了少爷的最后一点娇贵。而他,也是在这个时候,见到了荀衣。
当时的荀衣根本看不出日后的风华,不过是个面黄肌瘦看不出性别的小子,约摸两三岁,目光麻木地被一群小乞丐围着打。故旧拉着相熟的小乞丐打听了下,才知道这个小子是白天来的,一个约摸是他母亲或者是婶姨的女人拉着他到大门口,把他扔进去之后就走了。他爬起来想要找个地方躺下,却不知这庙里除了正门口那个通道是贵人们上香的地方不能睡人,其他地方都被占满了。他这一来就想挤占别人的地方,还年纪特别小,可不就是找打么,也就是庙里的乞丐年纪都不大,也没杀过人,才没打死他。
故旧长这么大第一次真正的接触到被家人遗弃的人。想想自己,六个月了还是没有任何家人的消息,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不禁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他喊住那群小乞丐,愿意把自己的地方分享给荀衣,乞丐们才渐渐散去。
“睡吧,”故旧把荀衣拉到自己的区域,对他说。好一会,荀衣才理解他的意思,眼神慢慢亮起了光。两个人相拥而眠。
之后的半年,一直都是这样,白天两个人一起要饭,晚上两个人一起睡觉,虽然荀衣从不说话,但故旧从未在意过。
但是,随着冬天的临近,故旧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两个人没有冬衣全靠自己扛着,根本抗不过去。
他把主意打到了城里来来往往背着两把剑的江湖人士身上。那些人哪怕在深秋也衣着清凉,从不缺银子,听说都怀着武功,冬暖夏凉,而背着两把剑的据说是当地的门派,收留他们的可能性比其他门派好多了。他很渴望成为他们的一员,有自己的力量,可以保护自己和荀衣。只是,怎么做,还需要找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故旧和荀衣在要饭的同时关注着往来的江湖人,终于看准了一对穿粉色裙子背着双剑的姐妹,在她们买完东西之后带着特意打理过的荀衣凑到她们面前,请求她们收留自己。而不出所料,这对姐妹也确实动了恻隐之心,将他们带回了忆盈楼。
到了忆盈楼故旧才知道,原来荀衣是女童,他连忙告诫荀衣,不可把二人曾相拥而眠的事告诉任何人。荀衣惯例点头答应。安顿下来之后,七秀坊弟子带着他们前去拜见掌门公孙大娘。一番解释后,故旧才知道,忆盈楼收留的男子是只传授江湖功夫,学不了七秀心法的。这顿时就让他有些不能接受。一旁的荀衣看了看故旧,领会到他的想法,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开口:“哥哥,不用在意我的,我们走吧”。不知道为什么,故旧的第一反应是她终于说话了,第二反应才是感动,但感动过后也确实犹豫了。这时,公孙大娘看出了他们的为难,提出把故旧送至藏剑山庄,两家门派离得很近,上一届名剑大会才结束一年,叶英刚刚出任庄主,同忆盈楼关系也不错,恰好可以安顿。而藏剑,也不限男女弟子,只是荀衣的体质更适合忆盈楼而已。
一番纠结后,荀衣随着刚刚认下的师父曲云带着故旧去藏剑山庄,同行的还有同门师兄孙飞亮。曲云是公孙大娘考虑到荀衣日后可能要经常来往于忆盈楼和藏剑山庄,专门让荀衣拜在她的门下。此时曲云年方豆蔻,与藏剑山庄二庄主叶晖关系甚笃,时常受邀前往藏剑山庄。而孙飞亮如今不过五岁,是年初曲云捡回来的,禀报过公孙大娘后收入门下,当然了,他也无法修习门派心法,但不知为何,却依然愿意拜在忆盈楼门下。
这是荀衣第一次去藏剑山庄,在之后的十几年,她每年会去很多次藏剑山庄,直到……
“直到什么呀!师姐我还想听~”已经长大的荀衣回过神,身边围绕着一群七八岁的师妹。她笑着敲了敲闹得最凶的师妹的额头,说:“很晚了该睡觉了,师姐明天再告诉你呀,乖啦乖啦大家都快睡觉”。师妹们嘟囔着乖乖上床睡觉,她把每一个师妹的被角都掖好,走出房门,看着天上的明月,思绪逐渐飘远。
随着时间的流逝,故旧和荀衣逐渐长大,二人于江湖上历练逐渐有了声名,叶晖与曲云也定了情,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好。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
荀衣不知道自己对故旧是什么感情,有感激,有喜欢,有亲情,但是她知道,故旧更爱他自己,如果他的利益和自己冲突,他必定会选择他自己,可是她只想要纯粹的爱。是什么时候被孙飞亮吸引的呢?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孙飞亮,还是喜欢一心只喜欢师父的孙飞亮。这么炙热的感情可能也就师父没有察觉了吧,她自嘲。从小对周围人情绪变化特别明显的她当然早就发现了孙飞亮对师父的感情,可是师父和叶晖关系那么好,她又为什么要戳破让三人徒增尴尬呢?何况她也喜欢孙飞亮。那样坚定不移的选择,仿佛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都会被灼伤。
可是这一切的感情纠葛在意外中戛然而止。艾黎来了,叶晖抛弃了师父,师父被迫远走五毒,孙飞亮连夜追过去。
曲云去五毒前,曾专门找过她,叫她不要和她一起去五毒,叫她不要因为叶晖迁怒于故旧,叫她不要因为师父感情的失败而不相信感情。是的,荀衣可以说是曲云一手养大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于感情的渴望与不信任曲云一点点看清楚,但又无能为力。本想着一点点开导,现在这种情况却是无法慢慢来了,只希望藏剑的叶故旧可以让她走出来吧。荀衣忍不住哭着抱住自己的师父,将自己连夜赶制的剑穗拿出来。“师父,我听闻五毒教都是用虫笛的,就想着,到了那边,不知道是什么形势,可能战斗会很多,剑穗损耗大,便给您编了新的剑穗。希望您能好好的,如果您受了气,我们七秀坊一直是您的支撑!我也一定会帮您出气的!”哽咽着说完这些话,荀衣又将孙飞亮暗恋师父多年的事情说出来,才得知,其实自家师父早就知道这事,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当做不知道罢了。
孙飞亮追去的时候,也是荀衣偷偷放行的。当然,秀坊其他姐妹也都暗地里放了水,只希望能够多着人帮助曲云。
之后,山高水远,只有信鸽来往,消息断断续续传来。五毒内乱,曲云心法冲突变小,孙飞亮自愿投池化身失去意识的毒尸帮助曲云平定内乱,塔纳猖獗。
自曲云前往五毒后就不在出门历练,一心一意于坊内教导昭秀名下弟子的荀衣听闻这些消息,恍惚想起,好像故旧再也未曾来过七秀,而她也很久没出坊了。安心地练舞,习武,“飞鹊”之名越传越广,也有了固定的表演时间。
算了,顺其自然吧,荀衣想着。她知道师父临行前的意思,所有人都认为她和故旧是一对,就连她,虽然之前对孙飞亮有着朦朦胧胧的喜欢,但师父去五毒孙飞亮连夜追去的事一出,她就明白,她只是羡慕这份深情而已。她可能还是喜欢故旧的,即使在他眼里,武功第一,藏剑山庄第二,自己只是第三。可还是不甘心啊,荀衣不再去深思,继续指点弟子们练武。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们都阻挡不了天下大势。乌蒙贵暗算六大门派掌门,叶芷青曲云叶英赫然在其中。作为曲云门下的七秀坊弟子,荀衣自当随门派前往。虽临行前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在烛龙殿前见到了藏剑山庄队伍中的故旧,她还是忍不住频频看过去。
多年不见,故旧与之前明显不一样了。出身叶晖门下的他并不像叶晖那样支撑起整个藏剑的财务而显得疲惫,同样一身淡黄色藏剑蚩灵制式校服在他身上就格外潇洒,背后背的重剑是藏剑山庄的205品制式重剑,手中拿的虽也是制式轻剑但似乎经过了二次淬炼,在藏剑的队伍中格外显眼。
荀衣想要过去询问他为何这么久不来七秀坊,又感觉问这种问题的自己很像一个求而不得的怨妇,一时有些踌躇。倒是其他藏剑弟子看到了荀衣,拍拍故旧指了指,把故旧推了过来。旁边的几个七秀师妹们见势也偷笑着扯着荀衣的袖子把她扯了出来。
故旧被猛的推了出来还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嗯,你最近怎么样”,荀衣看他那样子,之前想问的话语也就说不出口了,只回答了句“挺好的”。故旧看她这样也不尴尬了,和往常二人相见那样径自说起了自己这些日子的见闻,仿佛二人不是几年未见。荀衣听着他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却发现自己丢失当天母亲被发现有孕,听着他这些年在江湖上行侠仗义遇到的人和事,逐渐的放空了自己。就这样吧,她想,不管前路如何,至少现在的自己,确实是想和他在一起的。故旧的话语渐渐停下来,他看着荀衣的目光,鼓起勇气说:“荀衣,如果可以的话,这次结束,如果我们能顺利回去,”还没说完,雷神殿门开了,战斗开始。顺利解救叶英后的路上虽然荀衣还期待着故旧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故旧却已没了勇气。
烛龙殿后各掌门被解救出来但均受了重伤需要调养,江湖一时风平浪静。在没什么大事的日子里,二人来往更加频繁,连代掌门萧白胭偶尔都会打趣说是否二人好事将近。荀衣虽一问就脸红,心里却暗暗苦恼,为何故旧毫无动静,似乎当日只是随口一说。
时光的流逝不会随着任何人的意志而转移。故旧最近越来越忙,但每次来七秀坊都带着笑容。突有一日,二人正柔情蜜意时,急报传来,安禄山攻破雁门关,挥师南下,直逼东都。故旧立即回到藏剑禀报庄主,荀衣也马上应坊主召前往主楼。随后,藏剑、七秀等多个门派前往长安护卫皇室与百姓。
路上,信鸽加急消息接连不断。天策失陷!天策府三千将士战死大半,天枪杨宁血洒当场!洛阳失陷!当地唯留少量义军!皇室在护卫下出逃!长安出现易子而食!看着这些消息,荀衣的心里更加急迫。
终于到了长安,故旧和荀衣看着哀哀呻吟的流民们,只能尽力帮助他们。这个时候银子已经没有用了,只有粮食、药物、被褥可以帮到他们。而各大门派也请茶馆老板娘告知流民,可以用粮食换流民幼童,尽可能避免他们成为食物。
又是一天傍晚,筋疲力尽的荀衣走出帐篷向外面的万花谷弟子示意,对方走了进去。七秀坊的云裳心经只能医治外伤,对于内伤和气血损耗还是需要万花谷,因此七秀坊和万花谷合作,由七秀坊弟子医治外伤后万花谷弟子医治内伤,加快效率,而其他门派弟子负责收集物资,保护百姓,保护医者。
等候多时的故旧走上前来,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荀衣,明日我将和其他门派一起去大明宫追击安禄山。我知道你更擅长自保而非攻击或者群体治疗,所以我没有告诉你这事,相比你们掌门也是这么考虑的”。“那你就这样在走的前一天才告诉我?”荀衣十分不能接受,“你考虑过我会担心么?你考虑过此行的危险性么?”故旧笑笑,有些感叹,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荀衣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正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担心,我也知道一旦你劝阻我,我可能什么都不顾了只想回来陪着你,所以我才不敢告诉你。荀衣你知道么,我喜欢你很久了,在你喜欢孙飞亮之前就喜欢你了,我准备了很久很久的聘礼,连媒人都找好了,也向师父和大庄主报备过了,等我回来,我们就在一起,可以么?”荀衣怎么也没想到,她等了很久的表白,会在这种情况下。她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最后只能强撑着说了句,“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事,但你要记住,还有我在等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说完忍不住哭着跑回去。一夜无眠,第二天,她犹豫了很久,只敢在树后看着他们出发。故旧朝七秀营地的地方看了很久,她忍不住泪流满面,却依然没有现身。万一他心里有了念想,就能活着活着回来了呢?她忍不住幻想着。
她等了三天,第三天,她听到消息,安禄山成功出逃,各大门派前往大明宫的弟子,全军覆没。消息传回来,她直接晕了过去,醒来后已在回七秀坊的船上,代掌门称要求她心力损耗过大,需回坊修养,她便安心养伤顺便教导新入门的弟子们。
“你已下定决心”,一道女声传来,她回头,是绮秀大弟子。这位据说早些年历练时受了情伤,回到七秀后一心修炼教导弟子,再不出坊,这些日子荀衣一同教导弟子,二人接触多了,感情也逐渐变好了。“我的伤早已养好,现在太原有难,我自当前往”,荀衣回答,“倒是你,你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出七秀坊么,你不会不明白,这样的你是不可能当上坊主的”。绮秀大弟子闻言,笑了笑,“你不懂,”她仿佛有些无奈和悲凉,“一个门派,总是要有些后路,留些东山再起的能力。而我,就是这条后路。我当初下了这个决定,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坊主,但也无碍,毕竟我也确实不想当坊主。只是你,”她收起笑容,靠近荀衣,“你真的想好了么,这次前去,谁都不知道能否活着回来。”荀衣闭眼,眼前浮现起和故旧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次没有送他,我很后悔,可我知道,换做是我,我也会义无反顾的过去。太原已被史思明率部下围攻,城中将士不足万人。李临淮将军是个好将军,郭将军都曾经极力称赞过他。何况,太原一旦沦陷,我大唐,就真的无力反击了。我生在大唐,长在大唐,大唐就是我的家。如今家被人攻破了,哪怕是我这样懦弱又怕死的人,也想尽一份力啊”。
只是我很后悔,当时没能告诉他,我一直喜欢的只有他,没有别人,只有他。可惜这句话再也没有能说出口的对象了。
第二天,各大门派驰援太原,加上城中守卫军,依然不足万人。
这是至德元载的腊月。半个月后,至德二载正月初五,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于秦皇陵中杀害,史思明回守范阳,蔡希德继续围攻太原。二月,李光弼率军出击,大破蔡希德军,歼其7万余人,太原之围遂解。
七秀坊弟子送回了荀衣的遗物。其中有一对银心铃。
受过她教导的师妹突然想起,荀衣师姐曾经说,如果一对有情人互送了银心铃,就会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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