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68号

“停下来,舒尔茨!你应该听我说一句!”黛安在实验室走廊等了三天,她有一大堆让人头疼的实验要做,可现在没人能把她拉回充斥着毒气的密闭空间了,她紧紧的跟着舒尔茨,她有好多话想说。
即便舒尔茨此刻很不想听她说话,不,向来如此。
“我一点也不像成为像哈伯那样的人,我对诺贝尔奖没兴趣,更不想参加你们无聊的战争!”
“Shut up”
“我只能说,现在还没有人能解决葡萄糖跨膜运输的问题,一旦氨基酸转运蛋白被破坏上帝都救不了他。”
“Shut your dog up”
“我实在想不出这项研究的意义在什么地方,或许还要二十年,四十年才有成熟的技术,如果你想在战争时期用化学武器杀出重围,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这在实地作战中非常的困难,并且我也不想制造杀人毒气……”
“Shut your fucking up!”舒尔茨突然停下,黛安由于惯性向前冲去,但她没有倒下,舒尔茨的枪顶住了她的太阳穴,黛安的腰板都挺直了。
“抱……抱歉,舒尔茨上尉。”银色的军衔在白炽光下闪了一秒,像是在提醒黛安——擦亮你的狗眼。
“再……再次抱歉,舒尔茨……上校。”
妈的这才几个月又升官了。
“我想我不是很喜欢,太有想法的人。”舒尔茨缓缓扣动扳机,黛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砰——”黛安紧紧合上眼,她想了无数种后果,但绝没有想到舒尔茨会毫不犹豫的开枪,她想自己快死了,可是似乎没有疼痛感?再次睁开眼,舒尔茨的脸就在面前,他甚至还带着点笑意,又是一贯眯着眼睛看着她。
“奥博新研制的枪,就算没有子弹也能发出声音,他说小范围作战的时候可以吓唬敌军,我一开始是不信的。”
舒尔茨从腰间抽出一排子弹,贴着黛安的脸上膛。“现在我依然不信,你只是一个女人。”
“上校,我的培养基时间快到了,你知道的,这个东西差了一秒数据就完蛋了。”
“恩……”舒尔茨把枪拿下,黛安的太阳穴上显出一个红圈,他看起来很开心,嘴角少有的弯出弧度,“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哈,今天天气不错,祝你有个好心情长官。”
鬼知道外面什么天气,黛安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出去了。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前线,到时候你就知道你的研发究竟有没有价值。”
“不……不需要了,我喜欢这里。不过我的活动范围更大一点就再好不过了。”黛安小心的问着,舒尔茨没有说话,把实验基地的钥匙给了她。“你明白的。”舒尔茨语气慢了许多,他刻意的温柔让黛安很不适应,“待在实验室是对你的保护,你想象不到德国佬有多疯狂。”
黛安看着舒尔茨渐渐走远,直到模糊成一个点,她才贴着墙壁上滑下来。
她明白,当然明白,即使有了钥匙,她也出不去,基地外面的士兵,一个就可以把她放倒,更别说是几十个了。
黛安又回到了之前在实验室的日子,她曾经卖命的为舒尔茨研制硫气,因为舒尔茨告诉她这是一个科学家为祖国奉献的最好的时机,黛安在英格兰生活了二十年,被他的一番话激的热血沸腾,一旦她弄明白硫气的研制过程,她就可以找到解决转运蛋白的运作机理,对于在战场上负伤的士兵来说这无疑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可是在三个月里,她越做实验越觉得不对,在现在的条件下根本不可能完成葡萄糖的跟踪过程,更别提分子量更小的RNA!
这种情况下她无法再相信舒尔茨的救人论,除非他想用毒气杀人,别无他解。
每每想到这,黛安就无法集中注意,培养基里的菌落她都不忍心破坏。
繁衍吧,一生二,二生四,没有堵塞,没有窒息。
“哦老天,我为什么要把细菌当成了人类,简直没救了。”一个月了,她总是这样精神恍惚,有时暴躁的也会把培养基戳爆。
白色的隔离玻璃将硫气和黛安分开,平均的划分了整个屋子。黛安曾想如果自己走进那一半,走进那满满的黄色气体,不出一秒,她整个人都会被酸化腐蚀成二氧化碳和水。
“如果你是来送饭的话,劳烦放在门外就好。”肯定是来送饭的,除了送饭的没有人会来这里敲门,当然舒尔茨会来,但他不会敲门。
“黛安博士,舒尔茨上校发现您这一个月连一份数据报告都没有,他很关心你的实验进程,怀疑是实验开展到了尾声,您急需活体实验进行下去而不好意思向上校开口要人,所以让我们送来了德国的战俘168号,您可以继续您的研究,另外人不够的话请告诉我们,我们忠诚的等候,随时为您服务。”
“最后舒尔茨上校表示,他相信您的研究水平,希望在十天之后看见168号的硫化成分以及您的最新报告。”
实验室的门关上了,从始至终黛安惊讶到一句话都没说,她呆呆的盯着靠在门边的德国俘虏,她完全没想到舒尔茨会以这样的方式胁迫她继续实验。
用自己研制出来的毒气间接杀人已经让她接近奔溃了,现在竟然要直接上手战俘!?这明明是违反国际公约的,舒尔茨怎么能让她这么做。
黛安走到168号前面,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笨蛋,竟然沦落至此。”黛安想不到什么侮辱性的词汇,她一贯是妥协的一方,或许现在的她只是将对舒尔茨的不满发泄出来而已。
“注意形象女士,你的裙子。”塞克斯汀一只手已经折了,无力地垂在胸前,正好就在中弹的那个地方,本来恢复的差不多了,那该死的舒尔茨为了保险起见,又不深不浅的来了一刀。
黛安低头整理了一下,发现只是稍微偏离了而已,“你是德国人,为什么英语说得这么好?”
其实在战争期间,在外作战的军官多少都是个语言通,会点敌国语言不稀奇。
“实话实说,英语简直就是世界上最无脑最直白的一种语言,仿佛……仿佛他们根本就是为小孩子准备的学前玩具。”说完塞克斯汀艰难的喘着气,他饿且疲倦,在明确知道自己这一趟不会活着出去之后,只是希望死的快一点。
黛安没有说话,她简直不能再同意了!这丝毫没有美感的语言让她想不明白是怎么流传下来,但她不能表现出来,除此之外,她还必须装作很生气的样子。
黛安拿出舒尔茨留在这的枪,装模作样的上膛,刻意在狭隘的实验室里弄出清脆的咔哒声,,她要168号知道,她在生气,你要完了。
“我想我不是很喜欢,太有想法的人。”黛安用枪口顶住塞克斯汀的脑袋,她笨拙的模仿舒尔茨,好像有一点点体会到舒尔茨变态的心理了。
害怕吧,求饶吧。
“我想我死在那里你会更容易交差。”塞克斯汀扬起下巴,指了指硫气室。
简直是一个毫无生存欲望的人!要是遇上舒尔茨早就给他一刀了,黛安心想。
黛安收起抢,拿下子弹,不得不承认在不怕死的人面前这是无聊至极的游戏。
“额……我认为你最好先去……洗个澡?我是说实验需要准备,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准备,不,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弄死你,对,这个味道……你自己也可以闻得到。”
塞克斯汀嗅了嗅衣服,他当战俘这些天来,洗澡对他来说就是奢侈享受,更多时候他连热水都喝不上。
“或许是的,不太好闻。我很抱歉。”塞克斯汀无奈的摇摇头。
“出门右转有自来水。”黛安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房间的浴室有热水,但是……哎,随意,你可以去。”
“不必了,谢谢。”
天不知不觉间已经黑了一大半,巨大的圆形穹苍将实验基地包裹起来,自工业革命以来,已经很难再用肉眼看见不停闪烁的星星了,黛安在这枯燥的“牢房”里最开心的就是拿着天文望远镜找北落师门星。
今天星没找到,但是发现了新大陆。
黛安坐在看台上,换了个望远镜,将倍距调到最小,她的两条腿交叠着在一起,不断调整着方向。
“为什么总是不转过来。”光是看背面臀部的线条已经让她无法自持了,“要命。”她丝毫不以自己偷看别人洗澡为耻,“这很正常。”
“女士,请你不要太明目张胆了。”塞克斯汀在军营的时候从来不忌讳这种目光,毕竟都是男人。
“嘿,你个德国小兵,要求真多。”黛安“听话”的把望远镜拿下,但是眼神并没有离开。
歪着头看了一会,塞克斯汀依然没有转过来,黛安两条长腿一前一后从看台上旋回去,裙摆处掀起了一阵风。“无趣的德国佬。”
塞克斯汀用余光看见她回去了实验室,黛安的裙子太短了他想,这在柏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等塞克斯汀洗完澡回去的时候,黛安就站在实验室门口等着他。
“自视甚高的日耳曼人,你不会想要在这里睡一个晚上吧?虽然我承认你很强壮,但并不认为你可以在这冰凉的地面上挨到明天太阳升起。”
“我叫塞克斯汀,女士。”
“好的168号。”
“……”
黛安把塞克斯汀带去了一间实验室,这间实验室是她大学时跟导师一起研究太阳黑子的地方,只是因为战争,实验被强制停止,天体物理是她的主修,却被说成是“对战争毫无帮助的无用科技”,这类领域的研究伴随着她导师的被捕至少倒退三十年。
黛安将这间实验室改装了一下,有床和壁炉,还有些天体模型仍在地磁波的作用下运转,黛安偶尔也会来坐坐。
“你可以住在这里,只要不乱动我的东西就好。”
塞克斯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理应得不到这些待遇的。看到模型的时候,他再次不知所措。“研究太阳黑子最好先弄清楚太阳周期变化。可惜,现在没人在这方面有所成就。”
“你看上去很了解似的。”黛安嘲讽的笑笑,她讨厌别人指手画脚,这听起来更像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不,女士,我在入伍之前只学过两年的天体物理,不过我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哦,算了吧,感兴趣有什么用,要不是你们发动战争,天体物理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我的导师更不会被你们抓住!你们这群可恶的德国佬。”
塞克斯汀并没有生气,其实在被俘虏之后他的脾气变得好多了,“有时,我也不希望战争。他总是让理想变得遥远,让不同的人都变成同一个杀人机器的样子。”黛安仍然是气鼓鼓的,双手插在胸前,塞克斯汀犹豫着伸出手,在黛安头上抚摸了一下。
“住手!168号你疯了吗!不要把我看成一只猫,恶心!”
“好的女士。”塞克斯汀收回手,“晚安。”
——————
在黛安的“星空计划”成型、孵化的过程中,一直只有她一个人,但是今天不同了,她决定把168号加上。
看在你帮我搬培养基、修管道、烧热水、还有通马桶的份上,我决定饶你一命。黛安跟自己说。
但是最为受益者,塞克斯汀对此毫不知情甚至还劝说黛安好好工作,“貌似我是来配合你的人体实验女士,可是你整天看起来有点……无所事事?”
是的没错,凡是涉及到硫气的,黛安都没让塞克斯汀看见,此刻她啃着苹果,看起来更加无所事事,“做你的事168号,还有,不要再叫我女士了,我有名字,叫黛安 ∙凯瑟琳。”
“好的女士。”
黛安皱眉,拿苹果砸他,塞克斯汀笑着接住了苹果,帮她扔进了垃圾桶。
离舒尔茨制定了十天期限还有五天,黛安表面上无所谓心里却记得很清楚,不出意外在第八天也就是三天之后会有一次烟雨夜,她的培养基已经跃跃欲试了。
“168号,如果我死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是因为自己研制的硫气而死,这太丢人了。”
“好的黛安。”
“不错,有点记性。不过,喂,难道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吗?”
“好的,为什么?”
“我不想说了,愚钝的德国佬。你只要记住,保持这种对我漠不关心态度,也不要管我,我死不了。”
塞克斯汀笑了笑,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
黛安回到实验室,硫气似乎已经感应到了烟雨夜的来临,纷纷变得像做错事的小孩,恨不得将自己藏在土里。
“大概液化0.1毫升,不行,太多了,还是0.08毫升吧。”黛安光纠结剂量就可以拽掉一大把头发。
“有一点害怕。老天保佑。”黛安趴在实验台上,想着如果不是因为168号的到来她完全可以用0.01毫升的剂量然后将错误归结为培养菌落与人体的差异而导致的错误。
“我想说的是,希望你不要伤害自己。”塞克斯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他手里还拿着种花用的铲子,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好的,如果你愿意让我欣赏你结实的肌肉,我可以考虑一下你的建议。”
——————
三天后。
果不其然是烟雨夜,黛安对自己精妙的预测十分满意,这些都要归功于她扎实的天体物理基础,硫气在烟雨夜的活性非常低,而烟雨夜一年中也遇不上几次,她时常感慨168号的好运气。
繁复的提取过程要在提前三个小时进行,加上液化硫气的过程,黛安在将近操作了五个小时,她非常害怕,紧张且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碰到硫气。
可是想到一会类似自杀性的行为,她简直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液化后的硫气密封在棕色试管中,左臂已经做好厚厚的两层防护措施,尽管黛安并不能保证他们会有保护效果。
“168号,过来。”
黛安把十个培养基垒在一起,每一个培养基里面都是繁衍了三分之二的菌落,这些细菌在硫气的作用下变成整块的黄白色固体。
“一拳锤爆他们。从上往下。”黛安抬头望着塞克斯汀,她好像总是让他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塞克斯汀也不问什么,一拳下去十个培养基碎的七零八落,黄白色菌落洒满一地,每一小块都紧贴在加入了碳酸钙的培养基上。
“完美。”黛安戴上手套小心的收集着碎片,将他们放入离心机,硫化而死的菌落和培养基的粘合性比培养基之间的粘合性还要好,经过离心机的分离使得每一个菌落变得更小,看起来,更像是人的骨骼。
黛安的手臂一阵抽搐,她转头对塞克斯汀说:“这是你。”
“想想有点可笑。”黛安丧气的摇摇头,“我研制的硫气第一个活体实验会是我自己。”
塞克斯汀紧紧抓住黛安的手,仿佛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放轻松168号,今夜的硫气堪比惰性气体,或许,只是比他们稍微活跃一点而已。”
“我不相信。你没必要为了我……”
“得了吧自恋的日耳曼人,我是为了我自己,只不过是顺便解脱你。”黛安挣脱开他的手,“而且,我也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一切按照计划顺利的进行,黛安将0.08毫升的液化硫均匀撒在自己的左臂上,惊奇的是她一点痛苦都没有,但是她明白,越没有痛苦证明她以后会越惨。
基地的大门打开了,整个穹顶都能听到黛安凄惨的喊叫,她把塞克斯汀的“硫化骨灰”砸向舒尔茨,当然没有砸中,“妈的!都怪你的活体实验,要不是因为这个死无全尸的男人,我也不至于把自己弄成这样!啊!!痛啊!!!!”
“愣着干什么!喊军医!”舒尔茨对几个干杵着的士兵大吼。“把基地的门关上,留下两个人看守,其余人跟我一起护送黛安博士。”
黛安看向基地的门口时,心里念着:“希望你已经乘乱出去了。再见168号。”
“果然是一点都不关心呢。”黛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后知后觉的疼痛使她不得不倒抽一口凉气。
“你说什么?”舒尔茨顺着她的眼神看向基地,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信号。
是塞克斯汀!为什么他还没走!
“啊!我疼得受不了了!快带我去找医生!快!”
舒尔茨转头看着黛安,一秒钟。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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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黛安终于出院了,她的手臂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并没有废掉,但是行动及其不方便。
舒尔茨以“还未截肢”为借口,没让黛安回家“养老”,她暂住在舒尔茨的别墅里,好在舒尔茨没有时不时就拿出枪顶着她。
黛安以前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远离实验室,远离舒尔茨,但是现在看来无疑是从一个囚笼跳到另一个囚笼,不过再也不用面对浑黄的硫气,这使黛安心情稍微舒畅一点。
一天她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信地址的信,黛安有强烈的预感,这是塞克斯汀写的。
“展信安,黛安∙凯瑟琳小姐,希望我这样的称呼是正确的,感谢您救了我一命,那短短几天的相处我现在仍然记忆深刻,我很抱歉我没有为你提供一些帮助,我猜你应该很想知道那天晚上为什么舒尔茨看见我却没有杀我,在我跟他对视的那一刻,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给了他一个微笑,如果他在乎你,他会明白那是代表胜利的微笑,也会明白你所做的一切,原谅我替你赌上这一局,但事实证明他确实是在乎你的。
我出去后并没有回德国,我必须始终为我的国家而战,感谢你让我再次拥有死在战场上的荣誉,很荣幸回归党卫军后还可以保住中校的军衔,我承诺,我会尽我可能的停止屠杀犹太人,并且也会永远记住,在英国东部,有一位美丽善良的犹太小姐,她深深地爱着天体物理,和跨越种族恩怨的一切生命。168号写于柏林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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