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掌柜的只顾数着到手的银子,对越离离讽刺的话就当做没听到。小兰也顾不上要离开的越离离两人,而是凑上前去,叫了声“掌柜的”、想讨要点赏钱,掌柜的却避她如避煞星:“死不了的鬼煞星,别靠近我!快滚快滚!”
小兰愣在当地,似乎没想到客栈掌柜居然说变脸就变脸,她刚说了一句:“可是刚才不是说好了——”就被伙计推得摔了一个跟头,坐倒在地,小七赶紧去扶她,一时还扶不起,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已经一起转身走进客栈里,谁都不再理会两人。
小兰和小七现在的样子,倒真像是可怜兮兮的可怜人,可是越离离和阿一,只是在旁边看着,谁都没有上前,谁都没有开口相助。
这世上,若真要较起真来,谁人不可怜?又谁真的是完美的可怜人?
流落街头收破烂的老人家可不可怜?无子孙奉养,无立锥之地,无片瓦遮身。下雨了只能躲在公交站台下避雨,晚上睡觉就是找个24小时的便利店或躲进ATM取款机里坐着、半卧着将就一晚。
在越离离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她经常在街头巷里遇到一个老爷爷。她曾觉得这个老爷爷可怜极了,他为了一顿饭,拦着各种看起来比他稍微富裕的人,讨要一块、两块的零钱;饿得狠了,连越离离这种小孩他都求过,就为了小朋友手里可能是拿来买零食冰棒的一块钱。
丧尽尊严,甚至被人嫌弃、被人唾骂、被人驱赶。有些人不仅不给钱,还要吐口唾沫说:“呸!老不死的老杂种!”;傍晚有人出来遛狗,碰到这老爷爷还故意作势要将狗绳松开、放狗来咬他;每次老爷爷都很狼狈地躲避着,那些吓唬他的人就看着他佝偻着身体的狼狈模样取乐。
可是为了活着啊,哪怕再怎样泥泞满身,也要活下去,越老人越怕死,越没有年轻时视生死如无物的孤勇气概。
越离离觉得他可怜。即使她自己也称不上多幸运,因为她是个孤儿。可是比起老无所养的老人,她的生活已经够幸福了。
她曾经攒过好多天的零花钱,每天也不多,只有两三块。她攒了一星期,然后把所有的二十块零花钱全都给了这个老爷爷,让他去吃一顿热乎的面条。
老爷爷愣了愣,突然老泪纵横起来,他收下钱,不住口地夸奖越离离,夸她善良、夸她是好孩子、夸她真是小天使。越离离当时可高兴了,心里也有点小得意,她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好孩子。
那天,把钱交给老爷爷后,越离离是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跑回家的,她因为帮助了一个老人而心情舒畅,身体轻得像只小鸟,快乐地简直要唱起歌。
回家之后,越离离喊着哥哥姐姐,一边去放书包。她不打算把今天这件事告诉家人,她想藏着作为自己的小秘密——做好事是不能留名的,如果是为了得到别人夸奖而做好事,那样同样不是一个好孩子。
她把书包放好,快乐地哼起歌,开始打扫卫生,并且等哥哥姐姐回家。她没有等多久,当她把厨房的椅子都摆好时,一回头,看见大哥、小哥和柠柠姐,都站在她身后。
“你们干嘛悄悄地站在我后面?故意吓我呀?”那时的越离离,仍然因为做了一件好事而很开心,她甚至故意冲哥哥姐姐做起了鬼脸,然而看着她的三个兄姐都沉默着,是让她觉得很奇怪的沉默。
“离离,你刚刚是不是给了街上那老头一笔钱?”过了一会,还是最沉不住气的林涧瑜率先开口问。
越离离不喜欢小哥这么没礼貌、这么叫一位可怜的老爷爷。她说:“是我自己攒的钱,我可没有拿别人的零花钱。”她仍然很快乐。
方柠说:“离离,你为什么一个星期不吃早餐?就为了攒钱给那个老爷爷吗?”
“老爷爷好可怜的。我不吃早餐,中餐和晚餐却可以吃得饱饱的。可是老爷爷每天都要为一顿饭发愁。”
叶青涛则一言不发,他也阻止了林涧瑜和方柠接下来要说的话,而是上前牵起越离离,说:“离离,哥哥带你去外面转转,林涧和柠柠也一起。”
“好呀!”越离离将手上拿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跟在叶青涛身边快乐地招呼着林涧瑜和方柠:“小哥、柠柠姐,你们快点。”
四个孩子,在黄昏的时候,穿过半个镇子,除了偶尔闲聊一两句话之外,一路都算是互相沉默无言。路边的玩具店、小超市、街机全部没有留下他们的脚步。越离离隐约觉得这次的目的地不太寻常,可是她正和她最信任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她没什么好怕的。
直到走到小镇的东边。因为这并不是越离离上下学必经的路程,所以她很少踏足这里。叶青涛牵着她,林涧瑜和方柠沉默跟着,他们走一座独立的两层破旧小楼边才停下脚步。他们躲在小楼边上的小巷子的巷口,借着墙壁的遮掩默默地向外观察。
越离离站在最前面,也是看得最清楚的。她看见,那个她认为好可怜、吃不起饭的老爷爷,一个人蹲在小楼院子里的台阶上,数着一沓的零钱。那钱好多好多,越离离自己都极少见到这么多钱,垫在最下面的,是十几张的红色百元大钞。
“这些小畜生,每个月给的钱越来越少,给的还没有老子讨的多,下个月再不多给点,老子又要去政府闹了!”
老爷爷骂骂咧咧得数完钱,转身进了屋子。过了一会,他又出来了。他手里还捏着一沓的零钱,只是红色的百元大钞不见了踪影。他随手将大门锁上,脸上挂着一种让越离离很不舒服的笑,哼着歌朝那条所有大人都很鄙视的、聚集了很多“不好”的小姐姐的街道走去。
那条街道上的第一家店,门框上闪烁着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招牌上的灯已经灭了一半,只有“洗脚房”三个字还在偶尔忽闪着。
四个孩子都站在小巷子里,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越离离眼里的快乐早就不见了踪影,她的眼睛里开始积蓄起泪水。
“这个老不死的,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把自己老婆活活逼死了,生了几个孩子跟没生一样、不养不教,结果到老了还有人养老送终!真是老天不开眼。”
“他的几个儿女,出资给他买了这独立的小院加两层楼,他还天天跑政府去撒泼,骂他的子女不孝顺、虐待他。”
“子女们每个月给他好几千,他手上有点钱就拿去嫖和赌了。花光了就找子女要,不给就跑人家单位去闹,也不看看自己亲生儿女都被他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对呀,儿女们个个拿着工薪紧巴巴地过日子,这死老头子倒是每天大鱼大肉有吃有喝。”
“用光了钱还有脸面到街上来讨,也不看看这镇上谁对他那点破烂事不清楚。这老家伙还知道躲着来呢,这个镇上讨不到钱,就跑到隔壁镇去讨。”
“跟我们讨不到钱,他倒有脸去要小孩子的零花钱!一大把年纪了,脸皮都皱成干橘子皮了,还天天假哭!演戏倒演得真像模像样,有这做戏的本事,年轻时候花一分在正途上,也不会活成这老不死的贼样!”
以前大人们责骂呵斥这位老人的话,越离离都听不太懂。现在却一句一句在耳边重现。让她觉得羞耻、觉得不知所措,她猛然发现,自己以为可怜的人,才是那个最坏的人;自己以为做的好事,正是无知中助长恶的行为。
越离离流着眼泪,牵着大哥和姐姐的手,她突然希望自己赶紧缩小、缩到别人看不见的程度——她把攒了一个星期的二十元给这位老人时,边上有好几个人看见了。
那时有个阿姨还走过来要骂他:“你别在这骗小孩的钱,老不死的!”
可是老人一哭,越离离就心软了。趁着阿姨还没走近,她把钱坚决地往老人手里一塞,背着书包在老人感激的“好孩子啊、小天使”之类的夸奖中跑远了。
就在一个小时前,她还沾沾自喜,自以为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越离离哭着,不能承受这样的现实。而其他人,则任由她哭。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十五岁,就这样站在小巷子的阴影里,接受了一场三观的洗礼。
这件事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告诉幼嫩的他们,表面看到的可怜不一定是真可怜,也许可怜的背后,是用心险恶的陷阱、是咎由自取的报应、是不知悔改的迷途。
就像现在,越离离看着小兰和小七,觉得一切那么相似又不似。这一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对城隍庙的小乞丐都已经那么熟悉,她以前原本很喜欢这小兰和小七这两个孩子,他们身世虽然是和其他人是同等的凄凉,但因为年纪小,总让越离离多生出几分的怜惜。
城隍庙的其他人也一样,对小而孤弱的小孩和女孩子都更怜惜几分,因此对这两个孩子照顾有加。几乎所有人都默认,碰到同样的困境,年纪老的、和年纪小的,总是更可怜上数分。
看到小兰被推倒在地,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的可怜模样,阿一沉默了。他死死地盯着小兰和小七,似乎在用眼神拷问他们的良心,拷问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错了。小兰和小七一个蹲着、一个坐在地上,都躲闪着他的目光。
“阿一,我们走吧。”越离离出声拦住了阿一,拦下他接下来所有可能的质问。她带着失望的阿一,走下台阶,等路过小兰的身边时,她听见小兰用极小的声音说:“离离姐、阿一哥,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只是想好好活下去,我们已经这么可怜了。”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自我辩解。
是啊,他们已经这么可怜了,难道越离离还要“昧着良心”来指责他们吗?
越离离只是轻轻一笑,她也用很小的声音回答:“是,你们很可怜,所以我原谅你们。但是,明日果是今日因,我希望你们明白。到时候,如果陷落泥潭,想想你离离姐的话,想想会不会再有人因为你们可怜而对你们好。那时如果回头,再也找不到愿意对你们好的人,也别责怪我们。”说完,就此擦身而过,无论是越离离还是阿一,他们谁都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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